[明朝]我仿佛知道得太多(45)
人直接就越过了殿内跪拜下来的宫人,越过前殿,走过偏殿,直接进入了弘治帝的寝宫,此时殿内气氛极其压抑,围在床边的一群太医们正在低声辩论着什么,刘滔正在其中给弘治帝更换额间的巾子。
而他也是这一群人中最快发现太子来的人,刘滔赶忙起身,挤开几个太医,在太子面前跪下,“小人拜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猛然一脚踢在刘滔的心窝,狠戾的劲道顿时把人踢到墙角,吐血不止,面若白纸。那响声惊得殿内跪倒一片,只见太子声音极冷,落到刘滔身上仿佛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便是你所谓的并无大碍!若是父皇有一点差错,孤要你刘滔碎尸万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子忽而暴起,吓破了一干人的胆子,也吓到了紧随着太子进来的张皇后一行人。
张皇后愕然地看着陌生的太子,又低头看着不远处正挣扎着爬起来的刘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来。
刘滔勉强从地面上爬起来,又重新跪下,“殿,下,皇上,原本是,想与您,与,皇后娘娘叙说,此事。”他说话时极费力气,几乎每说一句话,嘴里都有新的血水流出,含糊不清,“只是刚才,正欲前往,坤,宁宫之时,不知为何,突然,昏迷。太医正,在商议,还望,殿下息,怒,稍安,勿躁。”
刘滔的每一句话都在简单地叙述事情,说到最后,仍未给自己求饶,只是劝太子耐心等待。
朱厚照一言不发,抬脚往太医那处走去,焦适之随着太子过去,却是叫住了最外边的一个太医,低声说道:“还请大人给刘总管看一下,毕竟他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待会皇上醒来还是要用他的。”那太医本来便对弘治帝的治疗没什么帮助,见焦适之言之有理,又看太子没有阻拦,转身便去看刘滔的伤势。
以太子刚才盛怒之下的力道,要是不及时医治,极容易出事。刘滔毕竟是弘治帝身边的人,打他就相当于打了弘治帝的脸面,虽事出有因,但若是刘滔因此而死,于太子声名不利。
张皇后虽然被刚才的场面吓了一跳,但朱厚照是她的儿子,张皇后又怎么会害怕自己的爱子。她轻轻越过焦适之,径直走到内里去。从刚才太子的模样中不难看出,弘治帝的病情必定不是她之前所想的小毛病。
然而直到太医的话出口,站在龙床前的两人也有些难以置信。
张皇后的纤纤玉手拽住手帕,力道之大,使得手背竟露出了些许狰狞青筋来。她仍然不觉,轻声说道:“你再说一遍?”
“娘娘,皇上的身体虚弱,现下有些发烧。臣等已经熬好了药,可以喂服了。只是皇上的身体虚不受补,方子的药量是再三斟酌,效力不及以往。”言下之意,正常量的药对现在的弘治帝来说相当于砒霜,然分量过低的药却几乎没有效用,两难抉择。
“别废话,把药拿来。”朱厚照冷冽一瞥,在药碗送来后,他与张皇后悉心喂着弘治帝吞服下药汁,然后守着弘治帝看太医们讨论。
焦适之心中一片清明,把刘滔提去偏殿休息后,便站在门外候着。门内等着自然也可,只是焦适之总局的不甚自在,仿佛无意间侵入了私密空间。
焦适之送着刘滔离开的时候,眼见着太子平静下来,伤重的刘滔松了口气,露出一个不知道是伤心还是什么的表情,但总归是落寞的。焦适之也没跟刘滔搭话,倒是马永成有过去端茶送水,顺带悄悄地探消息的,刘瑾与高凤谨慎地站在焦适之几步外。
他站在柱子下,静静看着坤宁宫外的草木,有些神游天外。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即便是现在仍然带着凛冽寒意,树上的枝丫开始抽出绿芽,在满墙富贵色中点缀着难得鲜活的颜色。这是最令人喜欢的颜色,也是最让人厌恶的颜色。代表着复苏的气息,也代表着死亡的气息。
熬得过冬日的,自然皆大欢喜。熬不过的……
焦适之在门外,从黑夜等到深夜,长夜漫漫,殿内始终没半点动静。刘瑾等人有些不大安分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们心里的猜测现在倒出来,或许堆积成了一箩筐。
刘滔也躺在偏殿内,虽然他伤势挺严重的,但刚才的那位太医救治及时,好歹捡了条命回來,日后好生休养就罢了。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的思绪显然不比门外站着的几个人轻松,两眼放空看着门外许久,之后才渐渐想起太子身边的人来。那些都是在太子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刘瑾这些人自不消说,等皇上之后,这些人将会是顺理成章取代他们的人。
而焦适之刘滔对焦适之的印象并不深刻,太子身边的人繁多,焦适之也不是最开始便跟着太子的,当时太子闹着皇上要个贴身侍卫的时候,刘滔也在现场,说实话,他并不看好焦适之。
太子的性格宫内的人都知道,至情至性是不错,然而如果细算说下来,也代表着喜怒全凭自己的心情。弘治帝的温和自持落到朱厚照身上,怕是零星半点都没有。跟在太子身边出头容易,成椽子砸烂也容易。前期太子热情似火,后面失去兴致了,当初千求万求的东西也自然而然被丢到脑后。这对太子来说不是不可能,毕竟发生过太多次了。
他不是喜新厌旧,就只是简单地忘记了。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不然为何刘瑾等人需要使劲浑身解数,都不能让朱厚照忘记他们的存在?
后来,听说太子愿意去读书了,再后来,在练武场上看到了殿下的身影,再再后来等到宫里的人终于重视起了焦适之的时候,太子的变化也落入了他们眼中。仍旧是以前的模样,却不再是那么的锋利逼人,触眼伤人了。
挺好的。
最后刘滔只是简单地给这件事情下了评价,闭上了眼睛,他累了。但随即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把自己的思绪挪到其他的地方,他还有更多需要去思考的事情,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件。
临近子时,身后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因为此时门外众人都是背对着大门的,因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却是焦适之。
他猛地回头看着从门内走出来的朱厚照,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太子面上一脸镇定,完全看不出在里面现在的状况如何。
他只是径直地往前走,目不斜视。
在经过焦适之的时候,朱厚照忽而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大步往前走,那步伐快得身后人根本赶不上去,很快就落下了。
焦适之嘴巴开合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猛然闭了上去,什么也没有说。
那拉着他的力道,太重太重了,重到焦适之的心都忍不住发颤。
他不知道太子要去哪,不过看着身边眼熟的景色,稍微一想便知道是去哪儿了——绛雪轩。那个太子曾经遇蛇落水,很久再也没去过的绛雪轩。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宫道上大步地走着,途中遇到的无数巡逻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组合,太子的模样一看就不大对劲,凑上去简直是自己找死。
等到这两个人卷着风儿地入了绛雪轩的时候,太子站在庭院中冷声喝道:“全部都给孤滚出去!”那冷硬的声线让听到动静出来的内侍们一颤,连忙摸爬滚打地跑开了。
此时已近午夜,绛雪轩内并无烛光,天上的明月清亮,落到地面上如水,把绛雪轩映得这方小天地看得很清楚,后面那小湖已经被填上,又在上面栽种了花草,等到来年春色,想必会更加好看。
焦适之停留在原地,视线静静地落到太子身上,那个站在他身前半步的人没有任何动作表情,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依旧大得出奇,几乎是那种要扭断的劲道。焦适之仿佛能够感受到手腕的嘎吱作响,然而他没有动。
太子也没动。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站着,直到太子转过身来,松开了焦适之的手腕,却是伸手一捞,把焦适之猛地拉入怀中。
焦适之一时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交叉在他背后的双臂收缩,把焦适之整个人都搂在太子的胸膛处,焦适之被这力道压得无法控制地靠了上去,心跳声入耳,顿时让焦适之的耳朵一阵发麻,然而下一刻肩膀的点点水星让焦适之无暇注意到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那温热的触感先是滴落到衣裳上,更浸透到肌肤里。这具靠着他的高大躯体在微微颤抖,一下又一下,克制却无法控制地,焦适之微颤着双手,迟疑片刻后轻轻搂住了太子的肩膀。
先是一颤,后面是力道更深,更大的拥抱,紧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仿佛怕怀里的人跑了,又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焦适之也不知道那无声的哭泣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在他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时候,太子终于从他怀中抬起头,那双眸子清亮异常,犹带水润光色,却带着令人发颤的寒意,与眉宇间的暴虐之色糅合在一起,构造出此刻太子身上排斥一切的气息。
然而落到焦适之眼里,他却轻而易举地在太子眼眸深处,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劝慰,“殿下,卑职在这里,卑职一直在这里。”
太子像个幼童一般反问道:“你会一直在?一直在吗?会走吗?会离开吗?”
焦适之一直耐心劝慰,直到某一刻太子站直了身体,他听到他说,“适之,父皇,时日无多。”
这句话终于清清楚楚地落到了焦适之的耳朵里,如同雷鸣炸响,破开了虚弥。
弘治帝,终究是苏醒了,同时,也开口了。
弘治年间,皇家的情感与别个不同,犹如普通家庭一般生活着。弘治帝不愿意告知身体情况,除开一部分为稳定局势所考虑,更是因为这不容置喙的情感牵涉。弘治帝花费了自身极大的涵养,才堪堪忍受住这个事实,张皇后与朱厚照又能如何?
直至朱厚照出来,张皇后仍清泪不止。
太子内心的一切咆哮,都不可能在弘治帝与张皇后面前显露。一位本来就身处这场不幸祸事的漩涡中心,另一位情绪不稳,朱厚照只能一忍再忍。
直到刚才忍无可忍。
焦适之知道朱厚照现在心里必然痛苦非常,这个时候,他必然不能弃太子而去,回乡的事情怕是该重新定夺了。
朱厚照似乎明白焦适之心中所想,他的手掌落到焦适之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顺着透过衣裳传递进来,他沉声说道:“不行,适之,明日你必须回去。”
孝道大过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一节骨眼上出事。
这不比祠堂之事,那事焦适之本来便无愧于心,但孝字一途上,若是行差踏错,便是彻底毁了。朝廷自来倡导孝道,不然又何必要官员丁忧三年?太子毕竟不是皇帝,服丧不是丁忧,奔丧一事,焦适之必须去!
焦适之被朱厚照说服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妥协。
他的确不想知道走开,但太子根本不容焦适之拒绝,做出一副若是焦适之想要留下,他就强行把人带走的模样,根本容不得焦适之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