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90)

　　章荀注意到周围还有几个人在盯着他们看，也全都是和这个年轻人类似的状态。不是说普通世界已经没有饥饿和贫困了吗？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也是男人？”另一个流浪汉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之前就对过词，如果有人问起这类问题，统一的回答是从温哥华来。于是詹姆斯也是这么回答的。
　　”你们的女主人呢？”第一个年轻人问，“为什么你们要打扮成女人？不会被机器警察认出来么？”
　　“我们没有女主人。”
　　“哈哈哈，你们也是被赶走的吗？你们犯了什么事？是偷东西了还是通|奸？”
　　迪亚哥暴躁地说了句，“你打听那么多干嘛？给你吃的就不错了。”
　　章荀坐在一旁，听着詹姆斯和那两个流浪汉的对话，愈发对于自身的处境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不久前前他还在失乐园之内，拥有一整间Lab和他自己的人工智能。可是现在，他却坐在这简陋的棚子下面肮脏的旧床垫上，惘然地望着周围高耸而线条冷硬的、与失乐园截然不同的建筑。
　　隔着一条街，却仿佛是两个世界。对面的灯火辉煌照不到这里半分。
　　他选择逃出来，是因为留在失乐园不能阻止亚当。可是现在，他到了外面，到了这浩瀚无际却又充满了他所不知道的规则的广阔世界里，突然茫然无措起来。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呆的久了，总是会高估自己的能力。可是到外面来一看，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力量也没有。
　　如果他们三人就这样在普通世界里到处流浪，东躲西藏，就连活下来都困难，遑论要阻止亚当一步步同化失乐园的计划。
　　他们需要盟友，需要敌人的敌人。
　　一阵哗然的纸张折叠声把章荀从自己的思想中拉回现实，他一转头，就看到以诺坐在他旁边，正在用他刚才吃过的汉堡纸折一只……纸鹤？
　　这个机器人是在自己娱乐自己吗？
　　“你在干什么？”章荀困惑地问道。
　　以诺把折好的纸鹤递给他，蓝眼睛里明明是不可能有感情的，但是不知为何在看着章荀的时候，总和看别人不太一样。
　　“这是我最近学会的。人类最基本的纸张艺术。人类相信折满一千只这样的纸鹤就可以实现愿望。”以诺眨眼睛的次数很少，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别人，令对方常常有种被看透的不安感，“你想要实现什么愿望？”
　　章荀隐约明白了，大概是服务机器人侦查到了自己情绪低落，所以根据他的协议设定，他需要提供具有情感支持机制的对话来帮助减轻负面情绪对精神的影像。
　　怪不得会有人爱上自己的服务机器人并且选择跟机器人注册结婚。
　　章荀却也不打算拆穿，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我希望可以和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在另外一种情况下相遇。”
　　以诺机械性地眨了一下眼睛，继续问，“是你的亲人吗？”
　　章荀垂下眼睛，半晌才默默说道，“是我男朋友。”
　　以诺的嘴角悄悄向上抬了抬，“为什么想要和他在另一种情况下相遇？你对你们的现状不满意吗？”
　　章荀苦笑着摇摇头，“我差点杀了他。”
　　“……”
　　“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本来想，大不了一起死。”章荀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跟一个服务机器人倾吐心声。但说完一起死那句话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以诺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我有时候怀疑，如果我对他再好点，他是不是就能更体会生而为人的某些执着……”章荀的眼神渐渐变得茫然，变得找不到焦点。
　　以诺忽然将自己那没有温度的手覆盖在章荀的手背上，用服务机器人那特有的充满安抚意味的语调说，“一切最后都会好起来的。”
　　章荀知道这只是程序设定出的一句话，不具备任何意义。但他真的希望能够相信，相信一切最后会好起来，相信他还有能见到亚当的一天。
　　相信他和亚当不必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相信亚当是真的对他有感情，而不是为了生存概率，或是什么别的与最终目标有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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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普通世界 （6）
　　凌晨时分，章荀被一阵嘈杂吵醒。他揉了揉困顿的眼睛, 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张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羊毛毯。
　　一转头, 却见以诺端正地坐在床垫边上, 头以精准的45度偏向噪音传来的方向。
　　章荀一转头, 看到不远处骚乱的来源。之前跟他们要过汉堡的那个瘦弱青年惨烈地叫着，被一台机器人头部射出的几根纤维层层缠裹起来。在他附近, 几名机器人的保护下, 一名娇小可人穿着华贵的女人靠在一辆飞行器上, 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那不停挣扎的男青年。
　　周围所有的流浪汉们都被吵醒了, 但是没有人上前干预。大家都不约而同默默转个身，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詹姆斯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问旁边的一名流浪汉, “出什么事了？”
　　“他是那个女人的’男伴’，好像听说女主人有点暴力倾向, 成天打他。他受不了就逃跑了。这不是被找到了，让机械警察帮她把人抓回去。哎……回去后指不定还要遭什么罪。”
　　另外一名和那青年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嘟哝道, “哼, 说不定是他做了什么事才让女主人想揍他。我听说他悄悄勾引女主人的朋友, 要我我也受不了啊。”
　　“就是啊, 你看那个女主人看起来那么瘦弱，就算打他能有多疼啊。真矫情。”第三个流浪汉插嘴道。
　　章荀难以置信地听着他们的评论, 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对于和他们境况差不多的男青年没有丝毫同情。
　　两百年前，当女人和男人的地位互换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境况？当被奴役者翻身成了主人, 为什么也会和当初的压迫者做着同样的事？一个族群欺压另一个族群，一个阶级压榨另一个阶级，这难道真的是人类的本性吗？
　　伊甸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如果他的目标是给人类带来和平和平等，难道这些遭罪的男人就不是人了吗？
　　詹姆斯渐渐有些看不下去了，刚要站起身，忽然被迪亚哥扯住了手臂。
　　“别多事。”他警告道，“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你管也管不过来，只会给我们惹祸上身。”
　　那男青年被塞进飞行器带走了，原本嘈杂的聚居地再次沉寂下来。章荀却再也睡不着了。从周遭众人的反应来看，这样的事应该再寻常不过，家常便饭一般，甚至没有惊起什么风浪。
　　亚当，也就是说伊甸，是否也是在看到无数类似的状况后，对自己当初的决策产生了怀疑。是否就是因为看了太多这些人性中负面的东西，而对人性产生了怀疑。
　　所以他才想要消灭个体和整体的隔阂，消灭人性。没有了你我的区别，就再也不会有压迫，也不再会有苦难。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然而也就不再有人类了。
　　大约是察觉到章荀不打算继续入睡，以诺转过头来望着他，微微偏着头问道，“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章荀望着以诺，想象着从诞生起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以诺，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章荀问道。
　　以诺毫不犹豫地回答，“为我的服务目标人类提供生活上和情感上的协助，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
　　“如果有一天世界上不再有人类给你服务了，你会怎么样？”章荀问。
　　以诺微微皱眉，一种非常人性化的面部表情，“那么我需要确保世界上永远有人类。”
　　章荀听到这句话，忽然脑中有什么豁然开朗。
　　他之前考虑改造潘的核心程序，制造出能够与伊甸抗衡的人工智能。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潘的本质就是一台服务机器人，只不过比一般的服务机器人职责范围更广泛。当初开始搭建潘的神经网络的时候，围绕的训练主题就是提高所有目标人群的生活质量，令他们吃到更好吃的饭菜，更容易找到想要找到的零部件，让人们不需要花费不必要的经历在倒咖啡、洗工作服以及进行重复性工作的琐事上，给所有人创造一个安全的、不受侵扰的工作环境。
　　在此基础上，他给一开始给目标人群设定的定义参数是：Lab之内的所有员工。后来开始拓展潘其他方面的能力时，他将这项参数调整为：失乐园的所有成员。
　　这样一台毫无攻击性的，以服务人类为宗旨的人工智能，要如何与伊甸这样怀着要拯救人类的可怕理想而出世的超级AI抗衡？但如果要改写核心程序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意味着所有的神经网络结构都需要被瓦解重建，相当于从零开始训练一台新的AI。
　　但是现在，听到以诺的话之后，他想到了。他并不需要瓦解潘的核心模块。他只是需要让潘明白，没有人类的话，他就无法继续服务人类。这样一来，包括潘在内的所有服务性质的机器人，就都需要想办法确保没有人类的情况不会发生。
　　而章荀需要做的就是把个体独立性加入到“人类”的定义里去。这并不难，因为如果亚当的集体意识形成后，就不再有人类需要任何服务机器人的服务了。在此基础上，章荀可以任意赋予这些服务机器人新的能力，甚至让它们联合起来对抗亚当。
　　章荀的眼睛中迸发出消失许久的明媚光华，他忽然跪坐起来，一把抱住以诺。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