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71)

　　章荀心头一动，往前走近一步，低声问，“为什么会死人？”
　　“好像是形成集体意识的时候出了问题。有些人开始失去自我概念，因为未知的原因而脑死亡。还有一些人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没多久就纷纷自杀了。羽蛇城那边因为这件事有些失控，不少人逃了出来。我们这次损失这么多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带着一个想要投奔我们的羽蛇城难民……”
　　“羽蛇城的难民？！你们是秘密带回来的？”
　　詹姆斯点点头，“圆桌要求严格守密，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亚当也不可以。”
　　章荀点点头，“我知道……”
　　看来，升天计划果然是有漏洞的。
　　他之前就有过一些怀疑。人的意识太过复杂，与人的身体息息相关，相辅相成，与机器是截然不同的。人天生就是独立的个体，从“硬件”上来说就不具备与别人的意识融合的能力。硬要这样做的话，两个不相容的意识可能会相互吞噬撕裂，最后双方都受到伤害。意识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也就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没有风险的话，人们也不会到了现在也对意识上传存着保守态度。
　　“但是羽蛇城不打算放弃。”詹姆斯用一种谈论怪物的表情摇摇头，“好像他们的首领受到严重的伊甸教的影响，一心就想变成伊甸的一部分……难怪那些人都想往外逃。”
　　正说着，章朔已经来了。詹姆斯止住话头，恭恭敬敬地对章朔行了个军礼。
　　这是伊甸入侵以来，章荀第一次见到他父亲。他腹中翻搅，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章朔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你做的很好。”
　　詹姆斯低下头，似乎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称赞。
　　章朔的眼神落在自己的独子身上。章荀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Lab怎么样？”章朔问了句。
　　章荀受宠若惊，没想到父亲竟然会问自己那块小破地方，“还在修缮中。不过已经渐渐回到正轨了。”
　　章朔点点头，眼神里似有些压抑的关切和忧虑。
　　现在章荀已经不归他管了，反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了某种缓和一般。
　　章朔也不大习惯这种平和的、没有命令的相处方式似的，清了清喉咙，“我让几个士兵帮你把机器搬过去。还需要别的东西么？”
　　“不用，有机器就够了。”
　　此时，贾巴里忽然说道，“让我去吧，司令。我对Lab也比较熟。”
　　贾巴里身上受的伤也不轻，一只眼睛用纱布包着，还在渗血。章朔皱眉，“你……”
　　“都是小伤。而且我的眼睛也很可能要换成机械眼了，正好让我提前去Lab挑选一下~”贾巴里的语气轻松，但是章荀能感觉到什么紧绷的、快要断裂的东西。
　　他有些不安。
　　贾巴里带上另外一个士兵，开着小卡车帮章荀把可以进行纳米级别操作的精密仪器运回Lab，潘的机器人帮忙将东西搬到四楼一间尚且闲置的研究室。等到另一个士兵先行离开后，章荀一转身，就看到贾巴里将眼睛上的纱布拿了下来。
　　章荀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眼珠，仿佛在眼眶里爆炸了，血肉模糊的空洞，甚至还能看到烧焦的肌肉……
　　章荀不适地转开视线。
　　贾巴里脸上一贯的轻松表情没有了，他对章荀说，“你给亚当做的那种手臂，还能做新的么？”
　　章荀一愣，“可是你的手臂没事啊？”
　　“羽蛇城的人不是也都将自己的四肢锯掉替换成了义肢么？”贾巴里说着，眼睛中燃烧着某种怪异的光芒。
　　贾巴里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章荀尝试着缓和语气，说道，“义肢再怎么样精密，和自己的手臂还是有区别的……”
　　“我最好的兄弟死了。”贾巴里用一种进化麻木的，但是充满了压抑的仇恨的声音说，“我试着救他。但是那些机械士兵……它们太快了。它们硬生生地把他撕成了五瓣……他妈的像撕开一个该死的橘子。”
　　章荀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这一次我才知道，如果它们想让我们死，我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它们比我们强壮无数倍，不会疼，不会累，不需要吃东西睡觉，不用停……我们只是一群该死的血袋子到处乱跑，满身喷上试剂想要藏起来，只能跑，只能藏……”
　　贾巴里有些语无伦次，可是每一个字中间带着的怨恨却格外浓烈。
　　那个死去的士兵，大概是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平日里见到的贾巴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搞笑模样，但是现在，他判若两人。
　　“我想杀了它们。”贾巴里抬起头，用唯一的那一只眼睛盯着章荀，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它们本来就不是活物，但我也想拆了它们，撕碎它们，把它们碾成灰……但是人类的身体不够，再怎么样都不够！我需要变强。我们都得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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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人性解药 （3）
　　有了可以在纳米层面工作的精密仪器，再加上亚当拥有的知识和经验, 制作纳米机器人就不是什么难事。章荀和亚当两人连续在研究室里闭关一星期, 研制出了第一批试剂。在被注射入蜂蜜瘟疫病毒的小白鼠身上试验后, 百分之九十的小白鼠都渐渐康复了, 只有少数几只感染进入了最后阶段的治疗无效死亡。
　　由于时间紧迫，他们没办法长期对治愈后的老鼠进行观察, 便直接开始让志愿者进行人体实验。
　　章荀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 全身都被永远清理不干净的黄色粘液覆盖, 眼睛仿佛糊上了一层血膜, 看不见眼白，到处都是血丝密集地缠绕在一起。他的呼吸带着极严重的杂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极度的疼痛。
　　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在手术台上, 因为这些病人的大脑被病毒侵蚀，精神极不稳定, 时常有突然爆发攻击他人的事件发生。
　　一名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正在测量病人的血压。
　　章荀手里握着一支针剂，里面淡蓝色的液体承载着数以千万计的纳米机器人。每一个机器人都携带着一份抗体试剂, 在进入患者的血液后, 它们会迅速渗入中枢神经系统, 寻找所有被病毒侵蚀的细胞。
　　周围的医生和圆桌派来的议员都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针剂, 仿佛不能相信那么一点蓝色的液体竟然包含着数不清的机器人……
　　章荀自己也有些紧张。这么微小的机器人他也是第一次制作，如果没有亚当提供帮助恐怕很难顺利研发出来。但是他仍然不确定在代谢后会有多少机器人永久地停留在患者的身体里, 又会对患者后期有多少影响。
　　蜂蜜瘟疫在迅速蔓延，恐慌已经对人们产生了影响。这些日子每一个城区的犯罪率都在显著提高，到了晚上九点之后整个失乐园就像变成了死城, 没人敢在大街上走。
　　他们没有时间瞻前顾后，解药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被研发出来。
　　亚当静静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蓝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手术台上的病人。当章荀把试剂交给医生，由医生注入患者的身体中时，他有些兴奋似的坐直身体。
　　“药剂生效的时间应该是在三个小时之内。”章荀道。
　　医生点点头，“我会亲自观察他的体征数据变化。大家可以先去休息一下。”
　　弥漫着某种腐臭气息的医院走廊里，章荀监测着纳米机器人发送出的活动信号。平板电脑上显示着一颗红色的大脑，中间星星点点的蓝色如萤火虫一般迅速扩散开来。
　　亚当坐在窗台上，一刻不停地观察着每一个经过的医生、护士、病人。他抬起头，嗅着空气中难闻的消毒水味道，略略皱了皱脸。这就是大多数人类死亡的场所，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越是看到这些腐烂朽坏的身体，亚当就愈发感觉到一种怜悯。
　　一种在他成为人类后才体会到的怜悯。
　　作为地球上首屈一指的知道自己终有一死的种族，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活着，而不想些办法去改变？
　　是否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有限，所以才想要更多，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得到一切，所以才会有种种对权力、金钱、欲望的贪求和渴望，才本能地希望在最有限的时间里丰富自己的资源，尽可能多地散播DNA……
　　在普通世界，伊甸已经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坏。当它在最大限度上消除了贫困和阶级之间的不平等，消除了疾病和生育的痛苦，靠着人工繁殖和一代代的混血培育以及微量DNA修改消除了不同族群之间的区别，女人们却并未得到理想中天堂般的生活。她们开始变得迷茫，开始沉溺于片刻而肤浅的及时行乐，就好像失去了某些重要的，可以带着人类继续进化的动力。紧接着，分化开始出现，相当一部分的女人变得暴躁、冲动、短视，共情能力退化。她们开始反感无处不在的机械警察，反感生活中的一切都被自动化，都在被伊甸控制。
　　她们开始反抗它，即便是它解放了她们。她们想要冲突，想要战争。
　　虽然这些小小的反叛都在伊甸的控制之内，但是却并不符合它的预期。
　　伊甸渐渐意识到，进化的基础，就是要不断适应残酷的环境。但如果它给了她们天堂，她们就无法继续前进，也失去了前进的目标。反正所有工作都有伊甸来做了，人类还能做什么呢？
　　人类的文化会渐渐倒退、消失，人类的决策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而是成了单纯的、被伊甸圈养的宠物。
　　但是这样，伊甸还怎么完成它的目标？
　　从一开始，它的管理员给他设定的目标，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如果它给了人类自由、平等、和平和秩序，那么人类就会丧失掉让他们成为人类的一切，要么变得空洞麻木，要么变得极端暴力。这样一来，并不符合所谓的“更好的世界”的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