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37)

　　章荀感觉自己的心跳飞快，手脚却冰凉。焦虑感在每一个毛孔之间作祟，爬行在皮肤之下，啮噬着他的神经。章荀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失乐园了。虽说失乐园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但至少是他长大的地方。
　　可是外面……外面全都是敌意和危险。每一棵树后都可能藏有死亡的爪牙，每一个遇到的人类或机器都可能至你于死地。到处都是眼睛、铺天盖地的蛛网，而他不过只一只小小的蝼蚁。
　　不过章荀也仍旧多多少少有些怀念几年前那一次他悄悄扮作女装，在圆桌的安排下混入城市的经历。他告诉亚当他是去城市里收集菜谱，实际上他当时的任务远远不止于此。那一次，他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失乐园中的生活到底相差多少个世纪。
　　如果有一天他们可以自由……如果有一天他们也可以拥有那些梦一般的技术……
　　“你在紧张吗？”亚当忽然在他耳边说话。章荀被吓出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瞟了眼睛发光的亚当一眼，“你倒是很兴奋？”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去失乐园的外面。”亚当对于自己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
　　章荀看着他，轻叹一声，“你也可能就此死在外面。可能是被你自己的机械士兵杀死，可能是被羽蛇城的人杀死，也可能是被你周围的这些人、甚至是我……杀死。”
　　亚当身上没有配备任何武器。如果他们遇到了机械士兵，如果亚当试图逃跑或是被俘虏，他们要立刻终结亚当。这是上面给的命令。亚当自己也一清二楚。
　　就算亚当被俘虏，就算离开了终结器的范围，章荀知道还有最后一个终结器在他的身上……那连亚当都不知道的微型炸弹。再怎么不舍，也不能让亚当落到伊甸的手里。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有的觉悟。
　　“我还记得那次空袭，你那么害怕的样子。现在你的恐惧似乎变少了？”章荀心情复杂地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工智能，“还是说之前害怕的样子才是装的？”
　　“阿荀，生理反应是没办法作假的。”亚当耸耸肩膀，一脸纯然的无辜，“现在没有那么害怕，可能是对人类的身体更加习惯所以有了信心，也可能是还没有经历过人类之间的战斗所以不知道害怕。”
　　“所有人！列队！”第五狩猎团的团长贺宇辛大声吼道。
　　所有猎人立刻整齐地排成一列，仿佛本来无序的原子突然被某种力场确定了位置。章荀赶紧带着亚当排到队伍末尾的贾巴里后面。
　　贺宇辛和章荀一样是亚裔，只不过似乎混有欧洲血统。失乐园经过几代卵子工厂的匿名捐赠系统的洗礼之后，几乎很少有像章荀这样纯正的亚洲血统存在。他个子高挑，虽然不十分强壮，但精瘦矫健，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日晒变得黝黑，五官却十分端正。他缓缓从每一个士兵的面前走过，精明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一个猎人的脸，”这一次的任务内容是，寻找未知难民国成员的行踪，尽量避免正面冲突，查明他们来失乐园附近的主要目的。次要任务是搜救詹姆斯.库格尔上尉。所有人没得到命令不准擅自使用武器，必须二十四小时穿着隐身战衣，头盔也必须戴着，每隔四个小时全身喷一次费洛蒙喷剂。未经我批准不得私自行动，撒尿也得报告。当我命令你们保持安静的时候，你们最好保持安静，屁都不准放。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所有士兵用震天响的声音喊道。
　　巨大的齿轮轰隆声中，沉重的巨门泄开一条缝隙。一行十八人从那缝隙中鱼贯而过。
　　失乐园建造在两座高山中间下陷的一处地势较为平缓的谷地上，一条河蜿蜒流过，不断注入城中的迷失湖内。原本谷地中绿绒毯般的森林被一个月前的空气炸弹摧毁。树木灰色的残躯偶尔还有伫立的，但大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使得路变得非常难走。他们磕磕绊绊地迈过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路障，艰难地向着远处尚未被波及到的山林行进。
　　偶然可见死于轰炸中的动物残骸被压在树木之下，已经被蛆虫覆盖蚕食，肉质腐烂的味道弥漫在炙热的空气里，令那热度更难忍受。章荀走出不到五公里就已经汗流浃背，背上背着的睡袋和帐篷变得愈发沉重。
　　走出二十公里之后，章荀只觉得头晕眼花，喉咙里像在冒火。行动也明显变得缓慢了。然而前面的一众士兵都还没有停下来休息的迹象，他也只好咬牙忍着。他可不想成为那些士兵嘴里：典型的娇气书呆子。
　　这时候肩膀一轻，章荀还来不及反应，亚当便将他肩膀上的背包扯下来，跨到了自己肩膀上。
　　章荀一愣，”你干嘛？”
　　“你似乎出现了轻微的中暑症状。”戴着头盔而看不清表情的亚当声音里带着关切的意味，“最好补充些水分。我的身体素质比你好，可以帮你拿一会儿。”
　　对方直截了当却又分外真诚的说法让章荀一点脾气也没有。本来还想争辩几句，但又觉得万一自己真的热昏过去，反而给大家平添麻烦。于是赶紧掀起头盔上的面罩，拿起水壶往嘴里猛灌几口。
　　又走了五公里后，他们开始进入了林地。巨大的杉树遮天蔽日，挡住了过于毒辣的日光，地上覆盖着灌木和蕨类植物，隐约可见猎人们踩出的一条细细的小径。在一块林木稍稍洗漱的地方，贺宇辛终于下令整顿休息吃午饭。章荀一下子瘫倒在树下，拉开头盔的面罩，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搁浅的鱼类异样，满脸汗水，快要窒息的样子。
　　“这里距离机械士兵出没的范围还有一段距离，你们可以摘下头盔。”团长话音一落，众人欢呼着立刻把头盔丢到地上。章荀摘下手套擦着额头上的汗，心想回头得想办法把这套战服变得更轻薄些才是……
　　亚当的头发也势头了，黏在颧骨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因炎热而发红。章荀看他疲惫的样子，心里愧疚不已，把水壶递给亚当，“谢谢你帮我……”
　　亚当灿然一笑，接过他的水壶，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擦了一下，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的症状？”
　　“我没事。”章荀状似无所觉一样收回手，轻轻咳了一声，从自己腰间的小包里拿出解暑药含到嘴里，然后又掏出来几个“金属球”。他把那些小东西托在掌心，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输入了一串指令。那些小球忽然都伸展开来，变成了几可乱真的苍蝇和蚊子，嗡嗡地飞起来，迅速消失在林木之间。
　　“那是什么？”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有着红头发的猎人好奇地问道。
　　章荀对他微微笑了笑，“我们的眼睛。可以帮我们定位附近二百码之外的机械士兵。”
　　那个年轻人眼睛睁得老大，仿佛在看魔术一样，“那是机器人吗？那么小的机器人？”
　　“那算什么，我们这儿不是有一个长得和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么。”另一个年级稍大的猎人加农语气嘲弄地说道，眼睛里带着一丝警戒地盯着亚当。
　　亚当却并不回避，友善地看着那人，“我想，现在我偏向人类多一些。”
　　“人类是被从培养舱或者母胎里生出来的，你是么？”加农闲散地嘲弄着，“不过是把电脑装到人的身体里，归根究底，还是电脑。”
　　“而且是个能毁灭世界的电脑。”贺宇辛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放了根烟。
　　其他的猎人也纷纷投以或探究或迟疑或故作冷淡的目光，整个小队的氛围都有些……僵硬。
　　章荀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伸手捏了下亚当的手臂，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这种时候，越是试图说服别人，越是容易引起冲突。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他明白，他和亚当现在是站在一条细细的绳索上。稍微处理不好，加重了这些人对亚当的敌意，都可能导致对电击器的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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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荒野 （2）
　　夜幕徐徐降临，伴随着越来越鲜艳的暮色, 狩猎团选了一处较为干燥、四周又有灌木掩蔽的合适场所开始扎营。为了第二天收拾方便, 两个队员共用一个帐篷, 而章荀作为亚当的机械师, 理所当然地要和亚当住在一间帐篷内。
　　为了不引起机械士兵的注意，他们所有人都不敢生火煮饭, 吃的都是压缩食品。草草咽下味同嚼蜡的饼干后, 大部分的人都钻入帐篷中休息, 留下四个人放哨。
　　除了章荀和亚当外, 其他队员被分成四组，每组守夜两个小时。静寂的夜晚，隔着一层单薄的军用帆布, 可见树影伴着松叶味道的风摇晃。猫头鹰的叫声伴着野狼的嘶嗥在黑暗中时远时近，背景里还铺垫着一层细细的虫鸣。
　　章荀认真看着怀里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几块小窗口, 那是他放出去的虫子们传回的周围的影像。夜视镜下森林散发着诡异的莹绿，有些像是恐怖电影里的镜头。
　　确认仍旧没有发现任何机械产物的踪迹后, 章荀抬起头, 却发现亚当坐在他斜前方, 半仰着头, 侧耳细听着什么。
　　章荀本不想管他，可是对方听得那么仔细, 简直像在听什么他听不见的声音……章荀忍不住问道，“你在听什么？”
　　亚当转头用极为正经的语气说，“看来现在是交|配繁衍的好季节。”
　　“……？？”
　　“狼叫、虫子叫、猫头鹰叫, 这些都是典型的吸引异性求偶的叫声。”亚当转过来，向着章荀微微探着身体，用一种略略沙哑的，带着一丝引诱的声音说道，“大概除了人类，这座山里大部分的物种今晚都在努力繁衍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