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46)

　　亚当摇摇头，缓步走到章荀身边，“首先，我还用不到这么大空间的存储量。其次，你认为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看到这样的东西，第一反应是什么？”
　　“……恶心？”
　　“对，恶心，反感，恐惧。”亚当望着那扭曲的肉质团块，蓝眼睛也被映成了湖绿色，“我是机器，从一开始就是。如果我突然变成了一团肉，却又不是人，那种对于未知的、模糊的东西的恐惧会促使人们对我的敌意呈几何倍数增长。恐怕不出五年，就会发生反AI的暴乱。人类讨厌无法被分类被界定的东西，讨厌一切灰色的，因为那太复杂，太不好把握。”
　　机械和生命的界限被进一步模糊了，就算是章荀这样的机械师都感觉到某种不安的惶恐。更不用说那些习惯了各种分类各种标签的普通人。
　　“你确定，想让我把你放到这团肉里？”章荀问。
　　亚当微笑着，点点头，“暂时是。”
　　“人类的身体不好吗？”
　　“人类的身体中拥有相当数量的DNA，但可惜的是大都是基于固定对数的DNA的不断重复，不同的细胞分化出不同的功用，为的是能让人作为一个携带传播DNA的媒介自由活动生存。但这也浪费了太多的资源。”
　　章荀嗤笑道，“是不是在你的价值观里，所有人类都长成这样才是真正的’高效’？”
　　而那个名叫本的羽蛇城机械师竟然还在那里说，“所有人都长成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所有意识都活在云上，只有核心模块存在这里面，多自由。”
　　自由。
　　彻底丢掉物质身体的自由……章荀没有过，也无法想象。高效、无拘无束，甚至不再有你我之分，不再有自我和生死的概念。一种更加超然的、绝对的意识。
　　回归天堂，回归永恒。
　　但你也无法再闻到气味，品尝到食物，感觉到风雨……
　　章荀深深呼吸，中断自己隐隐的不安。他说道，“这台电脑的终端操作界面在哪？”
　　本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一道几道光束从那承载着DNA核糖溶液结合的电脑的水缸基座下投射出来，在每个人周身形成了几个标着字符的圆球。
　　“这是在伊甸的开源星团操作系统的基础上创建的羽蛇操作系统。不知道你对星团操作系统了解多少？”本问道。
　　还不待章荀回答，亚当便已经替他说道，“阿荀对星团很熟悉。”
　　确实很熟悉……靠着之前利用虫子从普通世界采回的数据……章荀甚至让詹姆斯帮他悄悄弄到了一份星团的拷贝，去掉了所有的非必要功能和网络功能后，章荀试图在星团的基础上创建一套适合失乐园的操作系统。但可惜这个项目只进行了不到一半，便因为降神计划被彻底搁置。
　　章荀抬起手，熟练地做出种种手势。那些光球飞速在他周身飞舞，仿佛围绕着法师飞旋的魔法球，不断幻化出各种形状、画面。
　　“你们有一些基本的框架，但是要想完成核心模块的传输，还远远不够。”章荀的眼睛仍然盯着虚空中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列表数据，头也不回地对本和亚当说，“我需要三天时间。”
　　“好，三天。”本干脆地答应道，“不论你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羽蛇城的士兵。但在完成之前，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废寝忘食地工作，对于章荀来说不陌生，也不艰难。把人类的意识上传到机械中目前还有一些需要攻克的难题，但是亚当的大脑很大一部分是人造的，比自然原生的大脑要多很多……可控性。
　　但是这是章荀第一次操作一个肉做成的电脑……这令他有些兴奋。
　　就算是在敌窝里，也还是可以因为看到最先进的技术而兴奋，也难怪那么多士兵反感机械师。他们一定觉得，他们这些科学怪人毫无荣誉感、忠诚和尊严可言。
　　肉质电脑的速度快到另他头晕，但他还是快速地掌握了操纵它的方法。一行行复杂的代码从他在空中跳跃的指尖流出，而容器里的核糖溶液中气泡愈发密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好在他对意识上传不是一无所知。之前亚当给他的装在项链里的那些相关资料在这里倒是都派上了用场。
　　但这是不是说明或许亚当从那时候就计划着今天？否则怎么会这样巧……
　　不……专心……相信……绝对相信。
　　到第三天的时候，一直紧闭的大门打开，几乎不吃不喝也不怎么休息的章荀一改往日整洁严谨的形象，顶着满眼血丝、蓬乱的发和下巴青色的胡茬转过脸来。
　　穆鲁克、本还有其他军官走了进来。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工程师也跟着进来，美其名曰当他的助手，实际上是监视他在上传过程中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亚当紧随其后，穿着一件宽松的，有些像是医院病号服的白色长袍。
　　“我已经设定好了程序。亚当，可以开始上传了。”章荀说着，眼神深沉。
　　他在这台服务器和云之间设置了一道隐蔽的屏障。只要亚当真的尝试去穿过那道屏障，他立刻就会知道。
　　他希望永远也不要看到那一条警报。因为那道警报意味着，他选错了。
　　也意味着从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徒劳的。所有他以为的真，他不想相信却又希望相信的真，全都是假的。意味着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千古罪人。
　　他会选择与亚当一起下地狱。
　　有士兵推来一张医院用的手术台、手术灯和全套的器械，包括镇静剂。亚当趴在手术台上，在章荀为他的后背盖上白色的被单时，他转过脸来，对着章荀莞尔一笑。
　　“谢谢你，阿荀。”
　　谢谢你选择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司南、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南 1瓶；


第42章 荒野 （10）
　　章荀戴上医用手套，轻轻拨开亚当头顶到后脑的金发, 隐约可见头皮上一条细细的线。他拿起手术刀, 在众目睽睽下, 精细地沿着那条缝隙挑开, 向上下翻起。亚当一动不动，明明没有打任何麻醉剂, 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头皮之下是一块流转着莹白光泽的合金材料, 坚固却十分轻盈。和头皮一样, 嵌着一些发丝般的细缝。章荀用一片他磨制出的形状奇异的金属片, 以独特的顺序从那些细缝中划过，然后按了一下。颅顶的那片合金头盖骨就弹了起来。章荀小心翼翼地将那片人造头骨拿下，裸露出被浸泡在溶液中的部分人类大脑, 还有前额叶处那半透明的、形状圆润的硅质加合金组成的人造大脑。
　　几个机械师发出赞叹声，不由得围得近了些。硅质大脑中显然有不少液体, 显然是部分地用到了小分子溶液储存数据的手段。这是一种和DNA存储类似甚至更为先进的数据存储方式，但是在失乐园形成之后才渐渐取得了技术突破。章荀竟然能够自己造出来这样的东西, 的确也是万中挑一的天才了。
　　在硅质大脑上散布着一些细小的接口。章荀拿起从那不停翻滚着气泡的黏腻溶液中延伸出的一条细细的导管, 在接口部分加入了一个他这两天新做出的转换器, 打开某道阀门, 便有那种淡黄色的溶液顺着导管开始流向亚当的大脑。他又如法炮制，手指灵活地动作着, 迅速熟练地将另外几个接口连住。然后他唤出羽蛇系统的界面，输入了一串字符命令。
　　亚当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他的身体垮了下来。
　　微妙的改变, 肌肉全部放松了，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基础大脑也还在运转，但是整个身体已经失去了某种重要的、精髓的东西，变成了一团肉，一团能够呼吸却没有灵魂的肉。
　　章荀感觉到指尖有种凉凉的感觉，一种不确定的寒意悄然在他的皮肤下游走。
　　在空中，数不清的代码不断飞速攀升，最后连成一面白色的墙，什么字符都看不清了。传输已经开始。
　　章荀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现在剩下的就是等待。
　　羽蛇城的人们显然兴奋异常，窃窃私语声从每一个角落传来。章荀注意到门外也有不少人围堵着，有战士也有研究人员和工程师。他们都想要见证神的重生，见证一个愿意庇护他们的神的重生。
　　但这兴奋中也带着一丝惶恐的底色，紧张弥漫在空气里，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说话。
　　章荀坐到亚当旁边的椅子上。他看着亚当露在白布外面的手，没有生命的手。他想要握住，却又没法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做。
　　他想要告诉亚当：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些人离开了。可是穆鲁克和本等人都还一直等待着。章荀心中愈发焦躁，脚踏在凳子的横梁上，无意识地抖动着。
　　穆鲁克拿出一根雪茄想要放到嘴里，章荀却忽然用权威的语气说道，“在这里不能吸烟。”
　　穆鲁克一愣，皱眉。很少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但是在实验室这种地方，显然这些机械师才是老大。他也只得不情愿地把雪茄从嘴里拿下来，按灭，“需要多久完成传输？”
　　“降神用了一夜。但是利用核糖溶液的话，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就够了。”章荀的话语没有语气，显得有些空洞。
　　本走到他身边，眼睛热切地看着那水缸中微微搏动的硕大肉块。无数导管缠绕着肉块，从柱形的水缸上空延伸出去，宛如树枝脉络一般沿着天花板向着不同方向延伸。服务器还没有被连入网络，也没有与基地的主网络相连。他们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真的不和我们走？”本好奇地问道，“以你的能力，待在失乐园那种封闭保守的地方不是太浪费了？我听说你们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每天竟然还有不少人专门负责在不同区域之间送口信。在那样的地方，你不会觉得被困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