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七日梦(128)
他把本子收好,连同里面的线书签都恢复原状。然后躺在床上怨天尤人,越想越委屈,只能殴打棉被发泄委屈,从无声哽咽到小声啜泣,再后来干脆放声恸哭,又怕被爷爷听见他的动静,所以咬住了被角。
他哭得太忘我,完全没注意到门边上站了一人,直到听见笑声才赶紧把眼泪擦干净,瓮声瓮气的坐起来。
徐明朗摸了摸晾衣绳上的袜子,先是说了声谢,又抽了几张纸巾给他擦脸。
说来矫情,他平时没少在徐明朗跟前假哭,但真到了情难自抑的哭泣时,反倒觉得丢脸。所以他埋着头,不去看徐明朗,自然也没注意到徐明朗肿了一只眼。
徐明朗还以为周雪荣哭是因为被散播谣言的事,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也怪难受的,只能语重心长的劝他,至于他说的那番话,周雪荣过了多年都还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身世和过去是没法否认和更迭的,否认这些就是在逃避自我。在成长路上,每个人都会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帮助你变得更好,有些人窥视到你的伤疤,于是往上撒盐。但要是因为这些人的三言两语,就去否认自己,那是用别人犯下的错否认自己。不值当的。
他还说,要是实在伤心也没事,但肉体上不能去逃避,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就闭门不出。要用行动影响意识,然后慢慢克服。
周雪荣说“他们说他是**的孩子”。
徐明朗问“你觉得你是吗”。
周雪荣摇头。
徐明朗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有些事不必放在心上,更不用与人争论,因为他本来就很优秀。人是为了爱与希望而活,而不是证明给别人看。
周雪荣扬起脸,说“那我可不可以为了哥活着啊”。
徐明朗愣了一下,还没等回答,周雪荣就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眼睛上,追问他去干嘛了。
徐明朗支支吾吾的,说撞到电线杆了。周雪荣不信,要检查他的手,于是把手一伸出来,十指骨节处已经磨得渗血。
周雪荣用心描摹徐明朗的脸,他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竟然有人可以这么可爱,仿佛看着这张脸,心里就能沁出蜜。
他一把抱住徐明朗,贪婪地享受这个拥抱。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胸膛中呼之欲出,带着光亮与香气,拨开了迷雾重重,庄重的摆在了他眼前,让他不得不去正视,那份他已经无法承受、一张口就要溢出的感情,就是爱。
第130章 完美之家(4)
炉上的水壶烧开了,周谧沏了一壶茶,给自己和周雪荣各倒了一杯。
白雾袅袅而上,晃动在二人之间。
“我是不是很坏?”周雪荣晃动茶杯,看着碗底的茶渣沉思,“我所谓的爱里充满了谎言、自私、操控。”
“我们在一起后,偶尔会为了这种事吵架。他嫌我控制欲太强,过度干涉他的交友。我觉得他不够爱我,所以黏得更紧。但不管怎么说,你走以后,还是有很多人对我好,关心我、爱护我。我也有爱人,我觉得挺幸福的。”
周谧耷拉下眉眼,面含苦涩的说:“是妈妈不好。妈妈没能给你做好榜样,经常打骂你,才会让你不知道该怎么与人交往,都是妈妈不好......”
“我不是在怪你。就算你没在,我也能过得很好。”周雪荣垂着眼,扬起了笑,“你知道吗?朗哥对我真的很好,有太多事我来不及说,但是我知道一点,他其实早就看穿了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却还是待我如初。”
“那不是爱,只是憧憬和感激。是妈妈没能让你感受到爱,才会让你因为一点小事就感动,就轻易爱上一个人...”周谧握住周雪荣的手,搓揉起来,“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碰到一个好人,可那不值得你付出生命......”
“你不是我,所以不会懂那点温柔对我有多宝贵。”周雪荣将手抽了出来。
周谧捧着周雪荣的脸,强逼他四目相对,无比认真的说:“以前我不在,他替妈妈照顾你,妈妈谢谢他。现在我回来了,以后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好不好?”
周雪荣平静的摇头。
“我也很想你从没离开过我。但是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周谧眼角抽搐一下:“傻孩子说什么呢?妈妈好好的在你面前啊。”
眼前这个面容完好,仍见姿容的中年女人身着花裙,和记忆里干瘪又神经质的女人完全不同。
时隔多年,他仍记得周谧如何踩灭那簇摇曳的火光,然后夺走了他手中的火柴。
他早已习惯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周谧暴打、侮辱,却很少看到她为自己哭泣。
“火是会杀人的。你要记住。”
在周雪荣眼里,火是温暖,是洒向灵魂的光耀,而绝非凶器。
只因为周谧是个疯女人,才会觉得旁人的注视是毒药,欢笑声是利刃,就连阳光洒在身上都会让他溃烂。
她看世间一切都是危机。
但他错了。
两天后,周谧在窗帘和沙发上泼了油,用一根小小的火柴点亮了整个宅子。
那晚他不知是被热醒,还是被呛醒的。透过门缝,他能看到滚滚浓烟往里渗,他想开门,却被烫了一手泡。他大喊着“妈妈”“妈妈”,用棉裤包住门把手,把门打开了。
满目都是漫天的火光和深灰的浓烟。他走到客厅,泪水洗刷着晶体,让他勉强能分辨有个人影伫立其中。
周谧也注意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站着。
他冲向周谧,用棉裤捂着口鼻,想带她一块儿离开这儿,却怎么也拉不动。
他想到那盒火柴,还有周谧说的话。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周谧就想这么做了。
他的心房里挤满了恐惧,比起死在这个阴暗的老宅子里,他宁可从高处坠落,至少死亡的过程不会如此漫长,死后也不会受困在这儿。
火焰像尖刀舔舐他的脖颈,让他疼得蜷缩在地上,跪在周谧的脚边。他想要爬起来,去打开一扇窗,或是一扇门,来逃离这高温地狱。可他做不到了,力气好像都被蒸发了,反而是困意不断累积,让他睁不开眼。
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再睁眼时,他已躺在宅子对面的花坛里,冬夜的风冰冷,吹在身上却很舒服。他的喉咙肿痛,后颈被烧烂了,伤口被泥巴糊着。他动弹不得,只透过枝叶露出的缝隙中,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老房子,在漫天火光里寂静燃烧。
而现在,周雪荣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真正的你已经死了。十四年前,你用一根火柴把这里点燃了。你是自杀死的。”
周谧却满不在乎的笑:“死去的是那个旧的我。现在的我焕然一新,我不是疯子,我不会打骂你,更不会侮辱你。我要尽一个妈妈的责任,我是来爱你的。”
“你就是你,没有什么新旧之分。”周雪荣把那杯茶推得远了些,“现在的你,是一个没经历过那宗奸杀案的你,所以你柔和明朗,精神良好,脸也很美。但你终究不是我妈妈。”
“我一直都想逃避一个现实,我不想承认自己是奸杀犯的儿子,也不想面对自己妈妈是个疯子。在没有遇到朗哥之前,我时常想自己要是没降生在这个世上该多好啊。你不会因为我而痛苦,我也不必痛苦,两全其美。”
“我读初二那年,朗哥劝过我,我的身份是永远无法逃避的,哪怕我死了,也没法改变这点。但至少我还可以证明的是,我和那个男人不一样,我是个好人,所以我永远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周谧敛起笑容的方式和周雪荣很像:“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没去美国留学,如果你那晚没去超市里买打折的鸡肉,没帮那个男人推车,没有遭遇那些想让你忘记的一切......”周雪荣双唇颤抖,“那么哪儿来的我?”
“我是奸杀犯的儿子,这是我的因果。我逃不了的。”
周谧开始冷冷的打量起面前这张异域感十足的脸孔,周雪荣眼型狭长,瞳孔是淡茶色的,过分高大的身材好像要唤醒她心底的恐惧,让她联想到那个夏夜,停在路边的红色福特车,还有车门里钻出来的,那个分外高大的绿眼睛的英俊恶魔......
“啊————”
周谧抱着头往后退,凳腿和地面发出尖鸣。她的眼里充满恐惧,形状优美的指尖拼了命的扣挠唇角。
“我当时要走的,可是他拦下了我,还说我的嘴唇很美,他想尝尝是什么滋味......”周谧浑身抽搐,喘息得像濒临猝死,“我拒绝了...但被他弄晕了......再一睁眼,他赤身裸体的站着,而我被绑着,周围有好多脏兮兮的女人......她们都没穿衣服...嘴唇都被咬烂了......”
“他要我跳舞给他看......然后把他的脏玩意塞在我的**里.....我的天,你知道吗?那些女人们,有好多都是死人......活着的姑娘告诉我,死了的那些都是嘴唇不够漂亮的......”
“他每天都折磨我啊......他咀嚼我的嘴唇像马咀嚼粮草,我看着一个又一个姑娘在我眼前被虐待至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啊——”
周雪荣一边听着,面无表情的弹掉泪水。
“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周谧将嘴唇扣得鲜血淋漓,外翻的脸皮包不住口轮匝肌,嘴唇滑落在米饭里,发出了湿滑的轻响。
“我这样...是不是就更像你妈妈了?!!”
周雪荣浑身僵硬,面容冷峻,一道泪水划过颌角,轻垂在桌布。
他已经长大了,可在这个残脸的女人面前,他却永远是那个死咬着嘴唇,不肯讨饶的孩子。
他必须要承认幕后之人的巧思。毕竟还有什么,是让一个儿子眼睁睁看着母亲自残发疯,来得更残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