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爱人(59)
机器人无法自愈伤口,裸露在外的线路“咝咝”响着。
奥河用尽全身的力气,还是没站住,他踉跄一下,高大的身躯一瞬崩塌,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刚才见到的是真正的金钦。
他挣扎着,可无论如何想动,只能囿于跪地的姿势。
旧屋的灯光直直地打在地上,照着钢琴上的红色纸花,照着沙发上的柔软抱枕,也毫无差别地照亮地上机器人的尸体。
为什么呢?奥河又挣了一下,彻底扑倒在地,他在因为自己倒地激起的灰尘中,睁大眼睛,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人类复杂、可恶、肮脏……
为什么人类又能那么甜蜜、可爱……
为什么……
与红色为伍的金钦,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奥河。
他的问题排着长龙:金钦为什么要到第二实验室?金钦是为了我吗?金钦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问题的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金钦的伤……严重吗?
感谢杨浸最近的帮助,奥河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跨过“简柯”的尸体,跨过所有爱恨怨求。
他坐在沙发上,自然而然地为一切做了了断。
在谋杀蒋连源的那天,在康曼的小巷里,他曾经问过蒋辽源一个问题,一个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可以伪造人类的死亡,那机器人的死亡呢?”
蒋辽源当时在抽烟,闻言朝他笑了一下,给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真的死了,再活过来,就是机器人的假死。”
将程序的启动时间设在下一个夜里之后,奥河给金钦发了一条消息。
早在第二实验室的门口,金钦手臂上的伤就不再那么骇人了。
无论他去哪里,都逃不出方修盛的监牢,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沉默地搭上了公共线。
这班公共线的终点在落城最早也最昂贵的公墓,金觅的骨灰就在这里。
不过他这次来不是看望金觅的,金钦罕见地在心里给自己的妈妈说了声“抱歉”。
他顺着山路往上走,在路的末尾看见了第一个“蒋”字,又过了三个墓碑,他找到了蒋连源的名字,和早就站在碑前的方修盛。
开口前,金钦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奥河,约的是在下次天黑时见面。他低下头,没有思考,很快就回了一个“好”。
然后他说:“即使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你是非常无趣的,击垮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方修盛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然后拿风衣裹住了他,一路把人从山上带了下去。
听周末在公园工作的风说,落城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每个周六周天,总有很多人来公园踏青,然后失望而返。
方修盛也在这样一个周日,将踏青地点设在公墓,但他并没有失望。
他带着金钦回家,看浴室被热气充斥,听金钦赤足踩在地板上走来的声音,他非常确定,自己做了一个很好的决定。
像金钦这样的人,哪怕打烂他的脊梁,他都不会弯腰低头。
那又何苦呢?只要能把他留住就好了,不是吗?
金钦换上外出的衣服,简单地拥了一下方修盛,用仿佛要做告别的声音说:“我去见奥河。”
夜足够长,白日好像也染上了这过长的坏习气。
奥河没有休息,在灯津和落城间往返,找金钦的老师,重制了他第一次出现在金钦面前时看见的那尊半身像。
金钦第一次认真地在点评平台上辨别广告,选了一家花店买花。
傍晚,他们在白色爱心灯的灯光下相遇,他们经过鲜花和彩灯装点的小径,跨进了一个曾经被爱浸满的房子。
金钦身上的味道,奥河只在一个方修盛身上闻到过。
金钦对奥河的敏感度自然也再清楚不过。
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没人想要开灯,他们沉默着在昏暗的玄关对视,再换到浴室。
他们在温暖的贴满了白色瓷砖的狭小空间里相拥、亲吻,他们靠得再近不过。
金钦被抵在浴缸里,从他身上滑过的不只有水,在他身上停留的不只是头顶过于刺眼的光。
一切都被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掩盖。
金钦攀着奥河的肩,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奥河融化,还是因为高温。
正如奥河也分不清,金钦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神,是快感?是悲伤?
半身像在玄关的柜子上,红色的玫瑰也在。
比起浴室里的人,丑陋的金属产物和鲜美的自然造物更像是天生爱侣。
察觉到什么,奥河走了个神,恍恍惚惚说:“每次见到你,我都想打破规则或是被规则束缚,关于你的每一个新发现都想归入到你的词条之下,但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哪怕是你。”
“爱好像真的是有私心。爱是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杀死我,但我愿意放弃自保程序引颈受戮。”
奥河眼底的蓝正在逐渐褪去,他执着地想要说完最后一句话:“金钦,为什么不问我,昨晚,我到底有没有看见你?”
耳边机器人死亡前的警告声连绵成夏日夜晚的蝉鸣,恍惚间,金钦几乎以为夏天就要来了,这是一个他和奥河从未经历过的季节。他对上奥河的眼睛,喉结滚了滚,苍白的手指抓住了奥河滑落的、还未完全修复的左臂,他看见破损处,下意识地松了手,也彻底与奥河“失之交臂”。
最后一点蓝色在仿若夏夜蝉鸣的声响里熄灭了。金钦在浴缸中愣了片刻,直到水凉了下来,蝉鸣声远去,破门声传来,他的喉间紧得像绷紧的弦。
在明知将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前提下,他轻轻地摸了摸奥河的头发,几近泣血,又将所有甜腥压了回去,轻声问:“你又是为什么不叫我钦钦了呢?”
第54章
鲜花沿着高院最偏僻的一处院墙摆开,连成了一条或密或疏的花墙,到了末尾,拐了一个弯,上了桥。
今天是“奥河谋杀案”二次开庭的日子,庭审依旧不向公众开放,公开的部分也依旧会模糊部分事实。
人们为奥河不平,自发地来到高院外,用花组成的墙表达沉默的抵抗。
案情本身并不复杂,只是一个男人触犯了故意杀人罪。
棘手的是,即便不用上首席科学家、谋杀、最有前途的机器人这些夺人眼球的词,金钦的名字也足够让一切沸腾到极点。随着案件的进一步调查,鲁机率先发现是奥河的自毁程序先一步抵达终点,导致了他本人的程序性死亡。
警方第一次案件通报没有做足准备,被骂得狗血淋头。
就这么狗血淋头着,案件调查经过了警方、检方,现在终于轮到了高院。
不同于其他地区的高院,落城高院的任何一个案子都是在油锅里炸出来的。他们不惧任何舆论,冷冰冰地在往常的庭审预约渠道挂了一个简单的声明:由于涉及军部机密,本案并不公开庭审。
所有的真相都被压缩在通报中,不堪重负之后,被压碎的真相反而成了令人浮想联翩的起点。
与此同时,落城区最后的寒冬退去,荆集将军请辞,第三自由军突破了西线。
取得如此大的进展,第三自由军却没有选择继续北上,而是慢悠悠地驻在了原地,开始同落城区你来我往的谈判。
由公民一票一票投出的方修盛,也成了公民一句一句抨击的对象。
落城区的政权从来都是这个星球北部最强盛的。
第三自由军与落城区相比,积累太少,力量太弱,却轻而易举地撕碎了落城区从未被击破的防线。
这样一支微弱的力量,一群从落城区偏远基地脱胎的叛变者,经过了数十年的壮大,如今终于抵达了鼎盛。
游行、静坐、暴乱、哗变,新闻忠实地记录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所有和平或是不和平的事件。
就这样,夏天来了,落城最盛大的一场烟花表演没有被任何事故影响,按期拉开了序幕。
方修盛的位置在落城西部一座免费公园的山顶,夏夜里绿得发黑的树林为他的公开讲话做了最完美的背景。在这样的夜晚,不谈政治,不说军事,他难得平和地把稿纸放在了手边。
“薛烨。”方修盛的目光坠在远处天边绽放的烟花上,这让他的眼里不停有光绽放,“金钦已经被移送了?”
“是。”
“那里的条件到底怎么样?”
“对于服刑者来说,自然是好得不能更好了,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自由无法得到保障。”
这是落城区夏日最盛大的典礼,几乎可以说,任何角落都能捕捉到零星烟花。
金钦独自坐着,正对着床头小小的电视。从搬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努力申请更换一个更大的电视,最近他又添了一个要求,要把电视挪到床尾的墙上。
因为他觉得房间还是有点冷,电视又在床头,看电视是他唯一的娱乐活动,他不得不搬把椅子坐到床尾来。
“哪怕只是看一集电视剧的时间,三十五分钟,我的脚就冻得没有知觉了。”金钦认真地对负责自己的狱警说,“不要说调高室温的话,室温太高,我会很困,就没有精力看电视了。”
“24,你不能再这样无理取闹了。”
金钦眨了眨眼,顺从地换了一个要求:“那给我换一个编号。”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已经入狱,都是自己惹不起的。狱警叹了口气,正了下帽子:“24,这一点我也说过,得你前边的任何一位出狱,你的编号才能改动。”
“或许我们可以按照名字的首字母重新进行一次排序?”
“不要为难我,好吗?电视的事,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但换编号,你得和我的大领导谈,这儿的规章制度都是由他定的。”
“那麻烦你还是尽快帮我解决电视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