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月球(7)
“宵叔叔上台了!”小丫头叫了一声。
沈仪祯扭着脖子看。宵山没穿军装,换了一身西服,黑色长衣配银丝领巾,完全不像个军人,那张脸就足够瞩目了,这样穿简直有煽动性。
他一出现在台子上,万人狂欢高呼,旗海招摇。
爱丽丝低声说:“宵叔叔好厉害啊。”
沈仪祯轻哼:“装模作样。”
他注意到台子最前方的第一排、坐在总统旁边的冯继灵对宵山露出满意的表情。
宵山收复十三区,对冯来说也是好事吧?现在恐怕连总统上台都不一定能够得到这么高的呼声。毕竟是战争时期,军人才是主角。总统整天坐在空调凉爽的办公室里,哪里能和军人在前线拼死拼活相比?宵山越是得民心,冯继灵坐在指挥所47层就会越安稳。
撇开主观印象,沈仪祯不得不承认,宵山的确争气。能打胜仗、能稳定军心,即使在部队嚣张跋扈,但外人心里他这个磊落英雄的形象一直很深刻。这是不容易的,宵山书没有读多少,更谈不上什么文化人,一开口轻易就露馅了,但他上台也不怯场,说话落落大方,比沈仪祯在指挥所认识的很多人都要漂亮严谨。这只能是长期跟在冯继灵身边练出来的。沈仪祯相信,即使现在指挥所的人不喜欢他,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照样能混得如鱼得水。
人心嘛,都是善变的。
按照流程先要升国旗唱国歌,然后才是冯继灵致辞,完了还要总统致辞,零零碎碎加起来起码得两个小时。爱丽丝听得犯困,新鲜劲儿一过她就不愿意在外头多呆了。沈仪祯惦记着她还在生病,抱着她回休息室睡,到了临上场二十分钟前才把人叫起来。
工作人员来接她上台,沈仪祯跟在台下,恨不得自己能替她上去。爱丽丝怯生生站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越发的小巧,上万人等着这个小女孩说话,几亿人的眼睛看着她,每根手指头、每根头发丝恨不得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放在提词器上,僵硬地露出笑容、鞠躬——
“大家好,我是爱丽丝。”
有人立刻站起来鼓掌,另外一个人大喊她的名字,带动了热烈的欢呼声。小丫头吓了一跳——彩排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反应——她藏在讲台下的手捏了捏裙子,不知道怎么开口,忍不住抬头看主持人。宵山立刻接收到信息,他看到她满头的汗水,担心她会因为紧张直接晕倒。
年轻的将军果断地蹲下来,握住小丫头的手,问——
“宝贝,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岁。”
“今天这么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来看你,高兴吗?”
“高……高兴!”
“有没有什么想对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说的?”
一个多小时前她才全文背诵过,这时候只记得起零星的片段。幸好提词器的字号很大很清晰,她只需要逐字逐句地念:“……虽然我失去了爸爸妈妈,但我不孤独,护士姐姐们对我关怀备至,指挥官伯伯和总统先生也亲自来看望我。我还想谢谢把我救出来的军人哥哥们,他们在那么凶险的环境下保护了我,才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
说到这里瞳片弄得眼睛又有点痒,但她不能揉,只能任由生理性的眼泪慢慢填充眼眶:“指挥官伯伯说,我很快就能重新回到课堂上了。我很想上学、交新的朋友,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我不认为自己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现在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长大之后做一个独立自主、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想做一名白衣天使,拯救更多在战争中受到伤害的人,回报社会对我的恩情。”
所有人起立为她鼓掌,雷霆暴风般的喝彩一阵强过一阵。宵山拉着她汗津津的小手,低声在她耳边说表扬的话。她出了很多汗,额头背上几乎都是湿的。
沈仪祯在台下舒了口气。
他不忍心听下去了,后面要聊去爆炸当天的细节,他找了间洗手间避开了这一段。这个时候的厕所异常空旷,他在洗手池前擦了把脸,窗户外远远地传来爱丽丝稚嫩的嗓音,他抬头从镜子里望着自己,心里想的却是小丫头皱着五官的脸。
他不知道这对爱丽丝到底是不是好。说得好听点,她现在是国民女儿,是全社会心中的隐痛,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宣传工具。在亿万观众面前,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剖挖伤口,鼓动人心,到底战争打成什么样才需要这样站台?她现在可能不懂事,觉得没什么,但是长大以后呢?她看着自己一遍一遍在国民面前重复诉说自己的悲剧,说她妈妈怎么死的、爸爸怎么死的,她会开心吗?还是会后悔?
有个声音在沈仪桢的脑袋里说,她没有选择。她还算幸运的了,至少有这个机会让她活得好一些,那么多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家庭、那么多孤儿,难道要像他们那样才是好么?不过就是利用一下自己,谁还不是这么活的呢?你看看宵山,人家还活成了将军呢。
外头的狂欢声更热烈了。
沈仪祯知道,首次登台很成功。
第7章 远离理想生活
保姆抱着爱丽丝找到沈仪祯,小丫头的情绪还不错。
化妆师跟在后面叫喊:“擦汗!粉底掉了!”
沈仪祯从保姆手里接过小丫头,亲亲她的额头:“我们宝宝表现最好的,对吧?”
爱丽丝用力地点头,她在台上站久了有点虚,笑容有气无力。退烧药只能持续那么长时间,她的体温又有点高。“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她问。
沈仪祯打发保姆去请示宵山。保姆很快回来,说将军已经安排了车送回去。沈仪祯还要跟在现场,宵山的行程结束了他才能走,只能叮嘱了保姆几句,让人赶紧送回官邸。
赶回前台的时候,台上正在宣读宵山的功勋录和任命文件,背景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宵山的功勋录是非常瞩目的,不仅在部队里可以当成范本,就算是放到整个南联国,能和他比肩的十个手指头也数得出来了。光是要把他的功勋录念完起码要二十分钟,除了不胜枚举的重大战役军功,他还打破了多项国内记录,殊荣无数。
其中有一项“和平者功勋奖”最特别,这个奖是因为宵山设立的。220年,宵山推动了南联国与北方联盟的一份和平协议,这项协议明确规定了交战双方国家军队不得虐待俘虏、不得胁迫平民参与情报活动、不得破坏有重大历史文化意义的地址建筑等,意义非凡,成为了后来著名的《二二零公约》。221年,由总统提议设立“和平者功勋奖”,首次颁发给78师宵山上校。直至今天,宵山仍然是这个奖项有且唯一的获得者。
总统上台移交任命文件与公章,交响乐团奏起国歌。
圆号悲壮低沉,只听得昏天地暗,仿佛黑水缓缓淹过头顶,皮肤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冷到骨子里了,又像什么都感觉不到。肺里还憋着最后一口气,这时,长笛呜呜地飘来,那是春夜飞花,是永昼峰沉落的星河,是古往今来人类拖着血迹的脚步!眼前越来越暗,黑水从鼻子、耳朵、嘴巴里进来;鼓点跟上,一声紧过一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蜂拥着无数音符厮杀攻打、夺城掠地。直到巴松管冷漠地宣判,黑水夺去了这条生命,再也无法挽回,提琴哀哀地哭,哭得温柔小心,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打扰这哭声。
舞台只剩下宵山一个人,他在磷黄的斜阳中抬起脸,健康的皮肤揉进了碎金。那染血的天空昏沉沉压将下来,仿佛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播放组的人对着直播镜头感慨:“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人能超越他了吧。”
沈仪祯缓过神,低声道:“总指挥官还在呢,说什么傻话。”
那个人心口一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对沈仪祯露出感激的笑容。沈仪祯摆摆手,这场统战大会总算是圆满了,他只觉得累,现在给他一张床他能立刻睡着。他想,干脆今天和宵山请个假早点回家,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了。
“行,你先回去吧。晚上他们开庆祝会,我必须去。丫头还好吧?”宵山说。
沈仪祯刚刚给保姆打过电话:“吃了药一直在睡,体温没有那么高了。”
宵山很满意:“辛苦你了,丫头在你手里我放心。回去休息好了,收拾收拾东西就搬过去官邸吧,今晚我要是回去晚了,你们别等我。明天早上八点半到10楼报个道。”
沈仪祯皱眉:“为什么我也要搬去官邸?”
“不想去?”
“说好了我的私生活不能干涉的。”
宵山抱臂笑道:“那可不是我说得算的,冯继灵让我都搬去官邸住,你说呢?你要是觉得私生活会被打扰,挑个楼上角落里的房间,关起门来谁也不关心谁。我这个人不喜欢下了班打扰下属,没有什么必要紧急的情况我也懒得找人。不过你是当秘书的,秘书岗位什么情况你比我了解,我要是有需要肯定先找你就是了。”
理想的生活看来注定要抛弃沈仪祯,渐渐远离。他本来只是个值班秘书,初衷就是在秘书室混混日子,过朝九晚五、“一天一苹果,病魔远离我”的生活,如果还能有点闲钱就买点书,如果没钱就多写点稿子赚钱。现在非但混不成日子,一次还摊上两个,大的小的都不好糊弄。
宵山拍拍他的脸蛋:“别跟死了妈似的,还没让你跟我去陪糟老头子们喝酒呢。赶紧回去睡吧,糟蹋了这张漂亮的脸蛋,我心里过不去。”
沈秘书现在没有甩他一巴掌的力气,况且此人皮厚中空,没得这铁墙皮打疼自己的手。
前天晚上熬了半宿,这一觉睡到晚餐时间。醒来草草用汤面打发了胃,他一边哼哧哼哧地收拾家当,一边对着简朴的小出租屋感怀。他舍不得把房子还回去,这个出租屋住了三年,面积大,但是阳光充足、信号强、水电齐全,也算为他提供了一个温暖舒适的避风港。它就像他对美好生活的所有幻想——独立、自由、不求富贵、只愿平安。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家里本来是不乐意他出来租房子住的,又花钱条件又不好。但是他想,既然都参加工作了,一个大男人老赖在父母身边总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这一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官邸不是不好,大房子精装修,肯定比经济适用型的好,但是想到里头保姆、家教、保镖、医生……全混在一起,他就有点排斥恐惧。
他不喜欢这种亲密的集体生活,让他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一点秘密。
把行李搬出门的时候碰上对面的芳江出来倒垃圾。
小姑娘有点惊讶:“沈哥这是出远门还是搬家?”
沈仪祯随手把家里剩下的菜和水果递给她:“本来还想敲你的门,正好赶上也就免了。我要搬走了,东西你留着吃,以后自己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