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月球(23)
爱丽丝梳两条短短的麻花辫,燕子尾巴似的翘在脑后。刚进教学楼她就碰到从前的同学,两个小女孩抱在一起又蹦又跳,把后头的大人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同学拉着她的手去找从前的储物柜:“我们知道你要来,给你写了好多贴纸呀。”
这个温馨的欢迎仪式是班主任老师策划的,小小的柜子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条纸,有的画画,有的折花,有的写外语,还有的用好几张纸拼成桃心图案,看得出来颇花了心思。
爱丽丝很高兴:“我都快不记得了,柜子里可能都发臭了吧。”
她经常会把吃剩的面包、果汁瓶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柜子里扔。万一上次来学校还在里面扔了吃剩下的饭盒,恐怕里头能爬老鼠了。
小同学怂恿她:“你开呀,你开呀。说不定里面有虫子啦。”
爱丽丝发出咯咯的笑声。她喜欢冒险类的小游戏,一个储物柜而已,她才不怕。
那个储物柜是指纹锁的。她把大拇指放上去扫描——
一个红色的“×”弹出来,发出尖锐的“哔——”一声。
爱丽丝眨眨眼,又重新扫描了一次。还是红色的叉。
第三次,还是相同的叉。
“是不是锁坏了?”小同学挠挠头:“可能你这个太久不用啦,算了,那就不开了吧。”
爱丽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心想,那应该是锁坏了吧。
但是拍摄组不愿意放过这个细节。国民女儿的储物柜里都有什么,简直是真人秀里最卖座的噱头,就像女明星的化妆包、老板的名片夹、总统的厨房……越是私人,越是有价值。
副导演赶紧叫人把教务处主任找来开锁。主任带着维修人员直接把那个指纹锁拆了,这才打开柜子。腐坏的食物倒是没有,有几个空的果汁瓶子。其他的文具书本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柜子背面还贴着当红动画片女主角的盛装海报。
爱丽丝悄悄松了口气,向沈仪祯眨眼睛。教务处主任还在旁边给沈仪祯道歉,承诺马上把坏掉的指纹锁换掉。沈仪祯没在意,旧锁被扔在角落里,他还想,看上去挺新的,可惜了。
运动会在室外操场上开,人山人海很热闹。爱丽丝本来是不爱运动的,也免不了兴奋。她像回了家,这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熟悉的一切,相当于她的主场,她可以撒丫子尽情地跑。
反倒是累坏了沈仪祯和整个摄影组,读书人沈仪祯一把年纪奔三的岁数,平时运动本来就不多,跟着还在在大太阳下跑一天,两条腿差点没残废了。
运动会最后还有个亲子项目,让家长抱着孩子跑一百米。最先到终点的可以拿到糖果礼包。
爱丽丝羡慕地看着准备上场的同学,一双眼睛冒着绿光。沈仪祯不忍心,想着,算了吧,拼着老命也得让孩子高兴一回,拿第一恐怕不行,至少不能让孩子觉得这时候缺少依靠。
他秉着“身残志坚”的精神站起来,一个男人越过他把小丫头抱起来。
“我来吧。”宵山来晚了,但是来得气势很强。
沈仪祯当场翻了个白眼。早干嘛去了?耍威风就轮到你了,脏活累活都是我干。
宵山振臂一呼:“走,宝贝,给你沈哥哥赢糖去!”
爱丽丝骑在他肩膀上,欢呼着指挥他宵叔叔去报到处。
沈仪祯挪了个位置到帐篷下面,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着冒热气的跑道。他不担心宵山跑得怎么样,这帮家长里面要是真的出一个能跑得赢将军的人,他巴不得灭灭宵山的威风。
宵山和爱丽丝被排到第二跑道,在一排家长里这位将军个头最高,体格最壮,反倒有点格格不入。爱丽丝像个威风的小公主,手里还拿着两面旗子,声嘶力竭地为她宵叔叔喊加油。
哨音“哔——”地拉响,宵山抓着孩子两只脚就往前面冲,他是习惯负重越野跑的人,野外背三天干粮行装枪支一跑跑二三十公里都是常有的事。就是再加一个丫头在他背上,也没有人能跑得过他。他和第二名的成绩可能拉出去有七八秒的时间。
他一脚蹬到领奖台上,把那个卡纸做的黄色王冠戴在爱丽丝头上,举起漂亮的礼物袋朝沈仪祯挥手。沈仪祯忍俊不禁,果汁瓶往空中一抬,做了个干杯的手势。
剧组的摄影师一个镜头没落下,忍不住说:“要是沈秘书是个女的,这就是合家欢了。”
这个画面非常好,正午金阳艳艳,象征朝气蓬勃、万物新生。既有情谊,又有胜利的果实,简直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花美眷都集齐了。
他转头一想,男的也不是不可以,虽然导向不太好,也不能搞歧视嘛。
合家欢那三位完全没有做真人秀的自觉。
沈仪祯迎来胜利的一大一小,忙着拿手帕给小孩子擦汗,爱丽丝骑在宵山肩膀上不愿意下来,沈仪祯垫着脚尖也只能够到她的脖子。爱丽丝笑呵呵地左躲又闪,还没有玩够,手帕无意中碰到宵山的额头,让人看起来像沈仪祯在为宵山擦汗。
两个大人顿时有点尴尬。沈仪祯想起宵山肩伤腿伤刚刚痊愈不久,给爱丽丝骑了这么久也不容易。他佯装大方一巴掌将手帕盖在宵山脸上,抹墙似的囫囵走了一遍。
“好了,宝贝,下来吧,宵叔叔肩膀还没好全。”沈仪祯把孩子接下来,用调侃的话转移注意力:“哎呦,好沉,再重一点要把你宵叔叔压垮了。”
爱丽丝很不满:“我一点也不胖。”
小同学来找她玩,她想把糖果分给同学吃。沈仪祯哪里真的会要那袋糖果,由着她去了。
宵山站在他身边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冒出一颗糖果:“要不要?”
沈仪祯本来没多想,手都伸出来了,目光一转发现摄影组的镜头正对着他们俩,他又把手缩回去了。
他不喜欢自己曝光在镜头下面,为了爱丽丝才不得不忍受,他也会担心接了这份工作,难保没有被推到台前的一天。毕竟围绕着爱丽丝的一切人物都是可以被挖掘的,这个团队里的所有人都要承受舆论的监督。
想到这里沈仪祯有点心烦,退回了帐篷里。宵山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后脚跟着他进来。
那颗糖果被晒得久了,有点软化,一股烂水果的甜腻味。宵山把包装纸揭开,喂到秘书嘴边。
沈仪祯皱眉,用眼神示意他外面有摄像机。
宵山很有耐性:“拍不到。该拍什么不该拍什么,他们心里有数。”
这个姿势还是太亲昵了,沈仪祯抬手接下那颗糖果放进嘴里。
“吃点东西这么小心翼翼,没意思。”宵山笑话他。
沈仪祯反击:“我不想再被人说和上司纠缠不清。”
他还记得安怜悯的眼神。
宵山像被人戳了痛点,不说话了。
沈仪祯又有点后悔。宵山最近的日子不好过,被停职两个月,又亲自到国务大楼请罪,按妙铎的转述是总统“狠狠地训斥了他”。宵山越来越被孤立,他只有冯继灵可以依靠,在后方几乎别无援手。别的不说,宵山现在在10楼要找个人干活都难,两只手根本伸不开。
相比之下,副部长兼任公关组组长安像是熬出了头。这次航天中心两条人命,她带着公关组彻夜通宵地干活,对外最大程度上地降低了舆论的消极反应,国务大楼那边她又亲自去谈和,总统行政团的人都买她的面子,缓和了指挥所和国务大楼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冯继灵龙心大悦,对她也越来越倚重,人人都说宵山两个月后恐怕就会下台,下一任咨询部部长就是安。
宵山在后方的经验和人脉确实不足,冯继灵赶鸭子上架的决定终于暴露出了问题。
连沈仪祯都觉得宵山有点可怜。这里不是他的战场,做的也都是他不擅长的事情,难免会处于被动劣势的状态。他以前觉得宵山无所不能,现在想想,宵山也不过是个凡人。
沈仪祯小心翼翼地说:“关于安的事情,我那天看到她和我舅舅聊天,关系好像不错。后来我私下里问了问,他们是老熟人,而且总统好像也知道安这么一号人物。”他把妙铎的评语简单复述了一下:“老实讲,我觉得她和国务大楼走得好像有点太近了。”
宵山挑眉:“你舅舅?妙铎?”
“你认识他?”
“见过几次面。他好像在总统的行政团里当秘书。”
“总统还是党魁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个团队里工作了,后来总统选上了,重组了行政团。他就一直当首席秘书。他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被我妈教育以后要当秘书。”
宵山笑了笑:“那看来我要混个总指挥官当当,你才有机会超越你舅舅。”
沈仪祯听出他的自嘲:“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他说这话是真心的:“你不用太勉强自己,虽然我不懂官场上的事情,但是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了别的人,站在你的位置上承担你的压力和责任,他不一定能做得比你好。总指挥官把这个位置给你,也说明他觉得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有失误是正常的,你也不是圣人。”
他说宵山做得好就代表他认可宵山,不是场面话。更何况他们俩之间没有说场面话的必要。
宵山没有马上接话。沈仪祯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位将军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宵山低声说:“如果重新来过,如果我们不是在那样的场合认识,你会给我机会吗?”
沈仪祯的脸有点热。
为什么突然又要说这样的话?
宵山转过头来看他:“我们能不能重新来一次?就当你现在才认识我。”
“我……”沈仪祯口干舌燥:“我没想过……”
宵山以为他只是换着借口拒绝,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当我没说过。”
有一瞬间沈仪祯想冲口而出答应他。嘴巴都已经张开了,话到牙齿边上硬是没有出去。宵山已经背离他往帐篷外走。
他惊醒过来拍拍自己的脸,又有点恼怒。
什么重新来过?他凭什么说重新来过?这种话是可以随随便便说的吗?开什么玩笑!
沈仪祯脑袋里乱乱的,一会儿是宵山说重新来过,一会儿又是妙铎对他说宵山不会一直喜欢他。他一开始理所应当地认同妙铎,只想着等宵山的新鲜劲儿过了也许就好了。他没想过如果宵山这个“新鲜劲儿”一直不过去会是什么结果。
宵山到底为什么喜欢他?而且看起来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但他们除了上那次床之外没有任何亲密接触,甚至没有感情基础,宵山怎么会喜欢他呢?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一个秘书室的值班秘书,又不是天下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