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8)
飞光一看,自然变了脸色。
这三十年里,自己镂心刻骨之事,喻炎岂能忘了?
至于三十年之前,自己不曾得知之事,还没有逐一问起,喻炎如何能忘?
喻炎又不是老来健忘之人。他正当少壮,对旧事熟极而流,动不动提起何年曾共饮、何日曾同眠——这等末微精怪,怎敢令他忘呢?
飞光想到此处,人断然硬起心肠,伸手一抓,就将一只读过喻炎心事的魑魅攥在手中。手上稍稍使力,已叫魑魅把吃下的蝇头小事全数吐了出来。
这些零星往事渐渐浮到半空,轻似泡影,色分五彩。
随着幻象被青光斩落,魑魅被一一擒住,无数桩喻炎的旧事,都化作这样的五色轻泡,将化妖池上空堆得满满当当。
比起万丈霓虹之色,这团团簇簇的旧梦,不过是锦缎上的一线流光。
可飞光依旧看得有些失神,隔了半晌,才把这些如泡往事一一揽入手心,加上一道青光护持,再轻轻送向洞外,送回喻炎的身上。
他不愿窥探喻炎心事,但纷纷旧事在他指间来去,指腹与前尘轻触,难免看见浮光掠影,听见片语只言。
泡沫中碧若垂柳的,凉似草头珠露;淡如轻霞的,冷过人世风灯。
轻泡来来去去,如同薄刀片肉,直指柔肠。一时是喻炎如何行于崎岖山道,卧于霉潮窄榻;一时是喻炎来化妖池前如何艰难凑齐食水,走后又如何拭泪。
飞光就这样窥见喻炎同门数目越来越少,身上伤痕与日俱增,一桩桩旧事慢慢凑成草灰蛇线。
也不知送走了第几桩旧事,他伸手一揽,指腹轻点,突然听见化妖池上空响起新的声音。
那是幼年的喻炎在含泪求道:“神仙老爷爷,请赐我一只灵兽吧……”
19
飞光却不知喻炎还说过这样的话,人微微一怔,已猜到几分这番话背后的因由。
他那时从九重天一掠,逐重而下,往万霞山飞去,正是听见一模一样的声音,自茫茫雪中哀哀唤他,呜咽求他,他这才从云霄降下,化为七尺人身。
那时还未相见,他就情不自禁生出怜悯之心,一面循着哭声踏雪,一面怪人间风霜太冷——还未相见,便已如此了,何况是这个时候。
飞光换了一条腿屈起,心中百般躁闷,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一分。
掌中轻泡被他一握,骤然将那句话念了第二遍,那是故人强忍着哭声,断断续续道:“神仙老爷爷,请赐我……”
飞光猝不及防间,又听了一回,脸上慢慢浮起茫然之色。
他眼前倏地有一瞬模糊,慌得人连眨了几回眼。
他其实不怎么难过……只是看惯了一人佯狂,忽看到那人饮泣;受尽了一人调笑,忽听到那人哀求。
他并不是难过,只是忽地喘不上气来。
飞光伸手一拂,将最后几个泡影也一一送走,对着崩塌大半的迷阵,竭力去想那人如今的模样,脸皮怎样刀枪不入,最爱哪般狂诗浪词,如何笑着同他逗趣,片刻之后,吐息终于顺畅了几分。
但他眉间仍有郁色,总是禁不住去想喻炎是不是当真笑弯了眼,心里是不是也压着愁山闷海。
就在这个时候,洞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是吓得不轻,疾行了一段,脚下猛地被石子一绊,好几步都走得跌跌撞撞,一度手脚并用,攀着尖锐山石,奋力朝洞里寻来。
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唤飞光的名字。
他唤着:“飞光,外面、外面一下子塌了。飞光——”
那声音颤得厉害,晃晃荡荡飘进来,数息之后,说话的人才手撑石壁,满身尘土地走进洞里,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都吓红了眼眶。
飞光满脸愕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来人,不曾想到喻炎会在这个时候来。
那人在幻阵里困得太深了,只知按部就班地度日,一朝一朝消磨年光……自己等了他那么久,杀了那么多魑魅,喻炎形貌仍不见长大。
但他困得那般深,竟然也来了。挣脱浑浊的琐事,登上陆离的陡峰,一路闯到了自己面前。
飞光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小喻炎刚刚自豁然长空下,走进昏黑的洞里,双眼还难以视物,分辨不清飞光形貌。
他只得壮着胆子,迈着短腿,迟疑着往前挪着,慢慢停在化妖池前,而后伶仃地站在那里,半点不神气,半点不威风。
可他嘴上却道:“飞光,你莫怕……外面塌了,没人关着我了,我来救你出去。”
飞光看着喻炎虚张声势,竟忘了要回几句话。
喻炎眼前昏昏一片,只以为飞光依旧囚在血池里,受石壁崩塌之惊,受尘灰污身之苦,怕得满手凉汗,往前再迈了一步,脚下一软,堪堪站稳后,大声道:“我前几日便引气入体了,我来救你,我定能救你……飞光,你应我一声,你莫怕。”
飞光又禁不住弯了弯眼睛,长睫半掩着潋滟眸光。他于心里暗暗笑问:这地方要是真塌了,满壁血书符箓,地网天罗一般的铁索,你才引气入体,打算如何救我?
喻炎那头浑然不知,胡乱揉了揉眼睛,想将眼前景致看清几分,嘴里还在喃喃:“飞光,我来陪着你,我来陪着你了。”
飞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原本拢入袖中的流萤之光,一时不慎,都飘飘荡荡掠了出来,照得身旁青莹莹一片,洞中猝然大亮。
等喻炎睁眼再看时,便正好与一人四目相对。
他意外看见池中空无一物,几处石壁崩塌,只有那一人安然无恙地坐在水边,长发散落,穿着青色的衣衫,袖上栖着青光萤火。
喻炎久久愣在那里,人仿佛被灼灼容光魇住了,被熠熠华彩晃昏了头,好不容易才张了张嘴,极小声地问:“大哥哥,你……你看到我家飞光了吗?”
那人似是不悦,脸上却微微泛起薄红。
喻炎只觉眼前这人极是眼熟,又定了定看了良久,嘴里突然“啊”了一声。
他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自己是见过这人的,在好几年前,在极冰冷的雪里,曾经见过这人一面。
喻炎慌忙拿手使劲揉了一把眼睛,嘴里欢声道:“原来是飞光你呀。”
他在这短短一瞬里,忘记了飞光恨他,只顾着大步大步朝飞光跑去,嘴里直道:“是因为这里塌了,飞光才能出来?幸好塌了——”
喻炎才走到半途,周边已有山石崩落,他听见石头崩落之声,吓得脸色大变,拿手死死护住了脑袋。
好在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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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愣了一愣,人慢慢仰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四目相对了许久,喻炎才敢确信是谁单手揽住了他。
他茫然问了句:“飞光,你方才……救了我?”
他只是这样一问,飞光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勾住手、硬唤作卿卿一般,身形也僵了,脸颊亦红了,长睫扑扇个不停。
看见飞光这样羞恼局促,喻炎反倒渐渐地缓过气来,人仿佛坐在柔软蔓草上,数着蔓草间星星点点的小花,四面八方都是湿润的冷香。
他像是生了病,手脚全没了力气;又像是前所未有的精气完足,恨不得去九霄揽月,去倒海翻江。
喻炎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不过是如光若电的一瞬,他已有万语千言想问。
他极小声地问:“飞光,外面山都塌了,天上破了好大一个洞,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飞光双颊若烧,硬是侧着脸,看着别处,艰难回道:“这只是梦,塌了才好,塌了梦才会醒。”
他说完,忽然害怕自己这番话说得太过温柔,怕从今往后都只说得出温声细语。
但喻炎已然再度开口,他恍惚着问:“你说我在梦里,那梦外面,又是什么样呢?”
飞光被他问得一时哑然,仅听见喻炎急急地问:“我在梦外面,有多少岁,有多高?飞光,我们结契了吗?”
飞光闻声抿紧了唇,片刻之后,才顾念着自己是慈悲瑞兽,多少挑了一两桩事来回:“三十来岁。与我差不多高……只比我稍矮一些。”
他这样吞吞吐吐,那幼年模样的喻炎已急得踮起脚,去抓飞光空下来的那只手:“飞光,我们结了契不曾?你肯救我,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了过命的兄弟?”
飞光下意识地想抽手,然而幻阵仍在崩塌陷落,不住发出隆隆巨响,扬起白雾土灰。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站着,驱使袖上青萤星星点点地掠向半空,晕成一抹月色,织就一泓秋水般的萤光,想遮住荧光外,血水倒灌,山峦折峰。
可喻炎不曾去看这灭世惨状,也不曾看他的萤火青光。
喻炎只看着他,还在絮絮问个不停:“我们结契了吗?飞光,我告诉过你的,实在不行,你随便给我一根翎羽就好,待我蕴养在心上,你同我一道念几句咒,我们也能结契。”
喻炎声音忽然有些哑了,极轻地恳求道:“你身上还剩好些羽毛呢,不必挑长短颜色,只要随便分我一根……”
飞光听到此处,脸色忽然变了变,他陡然想起与翎羽相关的一桩大事,恨不得立即破阵而出,好好验证一番——
小喻炎仍倚在他怀中,用力晃了晃飞光的手,稚声催道:“飞光,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飞光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幼年模样的喻炎,神色极是古怪,几经斟酌,总算承认道:“算是结了契吧。”
喻炎登时欢喜得紧,满脸盈笑,一个劲地说:“真好,真好。那我们快些醒来吧。”
他催完,人四下一望,看到周遭景物十毁其九,便猜到自己即将从幻梦中醒转,于是不再火急火燎,声音亦松快起来,只抓着这最后一刻,轻笑着,问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飞光,你再多说几句……就说一说,当我三十来岁的时候,我待飞光好吗?”
他想了一想,又踮脚踮高了些许,拿双手紧紧覆着飞光那只手,欢欢喜喜地问:“或者说一说你,你呢?你会待我好吗?”
飞光被他问得心中震荡,一时想说:我又不愿意结契,我怎会待你好?
一时却想改口:你若是肯收敛心性,待我多几分赤诚,我自会——
然而张口欲言时,身旁最后一点幻象也随着青碧色的流萤层层散去,那幻阵已是彻底破了。
眼看着阵外的喻炎仙长双目紧闭,往后便倒,飞光自是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了那人。
可他嘴里仍堵着未说出口的一句话,缓了好一阵,方红着脸,携喻仙长掠下石梁。
飞光停在陡崖上,半揽着喻炎,替喻仙长好生梳理了一番真气。
他此时再看喻炎,免不了透过这惫懒无忌的喻仙长,想起幻阵中诸多琐事:譬如喻炎在幻境里,如何向他要一根翎羽;初入幻阵时,那只魑魅变作的青鸾幻象,如何瘦骨嶙峋,浑身羽毛枯败,只剩下一两根堪堪入眼的长翎……
飞光垂下长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才伸出手,按在喻炎心口。
他急着验证一事。
他曾经给过喻炎一根结契的翎羽……他急着想看一看,那根翎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