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21)
“飞光恐怕都忘了,泡在血池里,时时刻刻如钝刀割肉,熬到你骨瘦形销,眼看着要陨落的时候,你才答应下来,还对我说,并非是真想选我,只是因为我比恩师好上些许,不得已两者择一……”
飞光听到这一段旧事,饶是人温柔似水,亦是动了雷霆真火。
他眼瞳中竟酝起一抹暗红血色,一身仙衣外袖鼓动,风带高扬,腰间环佩发出争相鸣玉之音。他极轻地问:“你为何敢同我说这些?”
喻炎隐忍数年,今日总算寻回了几分不畏死的禀性,笑嘻嘻回道:“因为仙君待我极好,我也想赤诚待你。”
飞光仙君听得冷哼了一下,而后一拂道袖,又接连冷笑了数声。
可纵使他千般不忿,万般怒火,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歹毒的赤诚,确实好过瞒天过海。
他深深蹙着眉,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喻炎在那头忽然问了一句:“飞光啊飞光,刚才说起灵兽,我突然想起一事。其他灵兽,也会像你这般每日里不搭理人,只生闷气吗?”
飞光仙君愕然之下,脸色微变,连眸中血色都淡了。
好在喻炎笑了笑,下一刻,便歪着头同他说:“但我恰好喜欢会闷闷生气的,其他灵兽来,我都不至于这么喜欢。”
飞光因这人一时惊,一时怒,一时恨,一时躁,直到后来心绪恍惚,周身热烫,仍不知对着此人,要怎生是好。
他亦想说些话,叫这人也同自己一般狼狈,斟酌了半天,才沉声挤出一句:“你说了这许多,我半句也不信。”
喻炎果然露出几分忧愁之色,轻轻叹道:“飞光啊飞光,不如你教教我?”
飞光仙君这般良善的人,当真为他想了一想,片刻之后,才郑重回道:“你不是知道天机简么?不如我此时祭出天机简,重新卜上一卦,算一算与你相关的来日景象。你说得是真是假,我那时就清楚了。”
喻仙长自然笑着应了,见飞光在那头潜心运转灵光,召出腰间剩下两册玉简,与水中长简合而为一,他在石桩这头也快步往前一跃,而后振臂再一跃,如此接连跨过几根石柱,站到了石桩狭道尽头,水中巨树伸手可触,人这才背过手,弯起眉眼,悄声问坐在树上的仙人:“我这样凑得近些,仙君会算得更准吗?”
飞光仙君不肯搭话,只专心将灵力注入自己的神通造物。
不多时,那天机玉简就亮起剔透华光。
喻炎看得暗暗腹谤起来。他总有些忧心,怕飞光又算到了什么不详的征兆,譬如自己在玉简幻象中死得只剩残魂散魄,终日在人世游荡,说不得飞光一见就怕了,届时不肯做自己的未亡人……
但在飞光仙君眼中,此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待云遮雾绕散去之后,便有预兆幻影缓缓铺开。
他眼前再不是这碧水石窟,而是翠羽为饰之帐。
华榻上两道人影交叠,当中一人笑眼中已是水汽蒙蒙,声音亦十分嘶哑,不住埋怨道:“太快了……轻一些。”
他怨道:“不要这么急,飞光……让我先缓上片刻,我实是受不住了。”
他这样抱怨,双手却依旧环在另一人的颈上,臂上贲起薄薄一层劲瘦肌肉,手指一缕一缕揪着缠着身上人如瀑散落的青丝。
偶尔也笑着,喘着气,在那人耳边说:“飞光,你看,原来你也会出汗……”
偶尔也问:“飞光,你怎么不说话……”
飞光愕然看着眼前种种,他看到与自己面容一致的人,在来日影像中汗盈于睫,眼尾飞起薄红,凭利刃征伐,索取无度——
他身形重重一震,拿手狠狠挥散幻境,将天机简重新拢成一卷,系回腰间。
但眼前依旧站着预兆幻象中的那个人,用一样滚烫的目光看他。
喻炎看了他一阵,忍不出嘻嘻笑出声来:“飞光到底算到了什么呀,脸都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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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仙长问得这般轻佻无礼,飞光仙君却再顾不上计较是非曲直。
他眼中隐有水汽,双颊通红,仿佛立在赫赫炎炎下,人除去三分的头昏眼花,七分的淋漓汗水,还要加上八分辛辣羞恼,复十二分的无地自处。
他已是如此狼狈,不过是咬着银牙硬撑体面,喻炎犹在那头曼声笑问:“仙君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不训斥我几句,说些义正辞严的话?”
飞光听得双手不住发颤,连眼眶都染上一抹芙蓉羞色。
喻炎看他这样仓皇,不由敛去笑意,也认认真真地打听起来:“飞光,为什么这么看我?”
飞光仙君直至此时,才发觉自己目光一直落在喻仙长身上,一旦惊觉此事,人几如雷殛,身形巨颤。
待他回过神来,当即趁着洞中重归昏沉,纵身朝后疾掠,自横枝之上,轻轻落于数丈外的水面,而后又是一路踏水,快步往洞窟深处走去,似乎打算就此隐于黑暗当中。
喻仙长望着他遁去的方向,忽然大声问了句:“飞光你……你难不成是算到——”
喻炎才说了这几个字,声音竟是哑了,半晌过后,才用嘶哑的声音问了下去:“你是不是算到,你我在将来,当真结为道侣了?”
他问的那人,正远远藏身黑暗,依旧不肯答话。
洞中原本还有水声,像是雨后行于水泊,木屐踩在溪石,那是一身雾縠罩羽衣的飞光,正踏在翡翠一般的水面。
但当喻仙长问过这一句,那极轻的水声也停了。
喻炎忍不住缓缓弯下腰,拿手拨乱这一池潭水,搅起片片寒光。
在许多年前,他也常常像这样,蹲在在池边拨水,想将一圈圈的涟漪送离池岸,随他指尖所指而前行,如同船,如同舟,直至拂上那青鸾的黯淡翠羽,这一段行程便算是到岸归航。
他原以为,这样隔着迢迢碧水,把水纹遥寄,与属意的灵兽有浅浅一触之缘,此生已是十分圆满。
原以为呼一口气,盼那轻呵拂过飞光面颊,此生已然十分圆满。
原来还不是。
喻炎禁不住浅笑了一声:“那……那真是极好。我都不知道……真能结作道侣呢。”
他艰难说罢,人深深低下头去,过了片刻,忽有几滴水滴,接连在喻仙长道袖上,晕开浅浅的水痕。
他忙哈哈笑了两声,伏首在袖上胡乱蹭了蹭,再用力拨了拨潭水,叫挽起的衣袖被这水花溅得湿了一大截。
等遮掩干净了,人才长身而起,继续同飞光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
他一时问:“仙君还有什么想同我打听的?”
一时复问:“仙君如今信了多少?若有其他疑虑,不妨一并验个明白?”
两人就这样一人高声追问,一人死死藏身,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光,是永昼还是弹指,忽听见高处有人声传来,有人在洞外遥遥唤道:“仙君,吾乃老祖座下亲传弟子……为敲定后日闭生死关一事而来。”
直等到此时此刻,飞光仙君总算挤出一言半句。
他以传音秘术,暗暗说与喻炎听:“快走。”
喻仙长倒是负手而立,仰头看着高处。他先前从高处跃下,方到了这方水窟,如今抬高了头一望,还隐约可见山洞入口处的微光。
飞光以为他不知退路,于是手指微动,召出一团萤光,将水面青莹莹地映亮了一小片,暗暗再劝:“你循着光离去,快藏起来。”
喻炎仍是昂头负手,旁人只能见着他跃跃身形,面上神情却看不真切。
他似是在笑,欢声同飞光道:“飞光,不如我将你夺过来?”
飞光惊得竟忘了传音,开口便是:“胡闹!”
但喻仙长断然道:“飞光,还闭什么生死关?不如叫他们见到我,我当面将你夺过来?”
飞光虽未看清他神色,但听喻炎语气,分明是双目炽热,急着以性命前程豪赌一场。
他还不知道这人原是这样的性情,登时吓出了星星冷汗,眼看喻炎施出轻身功法,打算朝上空掠去,人情急之下,右手如轮指一般,自身边无数条天道轨迹中,勾住了自己与喻炎相连的那一线,神识沿着那一线羁绊,轰然而出,将七分神识灌入喻炎体内。
当他睁开眼睛,就见自己已短暂地制住这猖狂散修。
他已然附在了喻仙长身上。
飞光迟疑了一瞬,慢慢抬起手,在那张脸上悬停了片刻,似乎是想用喻炎的这双手,轻轻摸一摸这人自己的脸颊,好在他很快就回了神,收敛心神,沿着水窟中罕有人知的一条退路,急急遁了出去,寸步不停地往散修下榻的精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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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附在喻炎这具堪堪筑基的躯壳上,以手掐诀,一路缩地成寸,有仙风相送,不多时就到了精舍门前。
门前散修三五成群,见他匆匆而至,犹在指点喻炎,笑此人畏死。
飞光仙君听在耳中,难免错愕,人静静站了片刻,才踏入精舍,招来管事弟子,想为这具身躯的主人定一间落脚的上房。
等他四下翻找意欲结账时,见此人的储物戒里并未攒下值钱的家底,大多是些与灵根并不相符的低阶水属之物,仙君又是好生错愕了一回。
众目睽睽之下,复有散修笑这具身躯之主落魄寒酸
飞光听得蹙起眉来,在戒中暗暗筛出一块磨尽棱角的低阶晶矿,一面将巴掌大的晶矿碾作碎石,一面将灵力灌入一两分。
碎矿受了这灌灵,不过瞬息,就化作了满满一抔上品灵石。
飞光仙君挑出一块付了账,其余的依旧塞回储物戒中,如此了结琐事,仙君才附在这躯壳上,于议论声中快步走进上房。
然而等人当真站在房中,门窗四合,左右无人,仙君忽有些窘迫起来。
他脸上如烧,茫然站了片刻,好不容易才理清思绪,先把这人衣袖上的水汽拂去,再除去鞋袜,端端正正躺到榻上,拉高了锦被。
但再然后呢?
飞光仙君在想清之前,两只手亦规规矩矩放在身侧,始终不敢擅动。
他苦思冥想,而后终于有了一线灵光,人轻轻开了口,冲这身躯的主人小声念道:“卿……卿,睡吧,好好睡一会。”
他顿了顿,又道:“我先想一想,往后……往后再来看你。”
说完之后,才敢抬起这人的手,轻轻在这人自己的额前摸了摸,就当做哄过了人。
随着他双眼闭紧,睫羽一颤,那充沛神识也飞快抽离,转眼就回到了青鸾仙君体内。
仙君立在这水窟当中,那双手依旧微微发颤,指尖像是烧着了一般。
那或是与火灵根之人结契的隐患;或是附身火灵根散修所留的余温;又或是他自己原本就是热的,原本就胸胆似醉,魂也酒酣,魄也酩酊,一身的热血全冲了头。
好在洞穴前还有人声声在唤:“仙君,老祖已恭候多时,恳请移步一叙——”
飞光听见这声音,终是定了定神,纵身向上一跃。
他身形忽地隐没在这千百仞高的凿空山体,黑暗当中,骤然显出一只轩翥翔飞的青鸾幻影,照得洞窟中莹莹而亮,眼见那仙鸾幻象盘旋而上,鸾尾上的流光却熠熠徘徊不散,许久之后,方星星点点地坠入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