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12)
喻仙长两三句话,便将这阕长歌改得散漫佯狂如他,若非飞光耳力过人,还听不出他这般胡来。它当时便忍不住喝道:“喻炎!”
喻炎那头总算盼到飞光开口,越发的精神振奋,神采飞扬。人击膝而歌,冲飞光一路曼声唱道:“有钱兽肥,无钱兽瘦。富贵何在?横财安有——”
飞光听他拿自己入曲,且句句哭穷,不由得先羞后恼,开口时,声音竟是有些不稳:“我方才给过你炎焱果,你自己吃了,你……”
它颤着辩解了两句,顾及着心里水流花开的那番心意,又忽地噤了声,长吸了一口气,连胸前绒毛都鼓起了一圈,艰难开口道:“罢了,我这里有几本人修能练的水属功法,可以一一口述予你,你拿去多卖些灵石。”
喻炎一听,便笑着摆手:“我哪里舍得,飞光又想看我急红了眼。”
飞光缩在衣襟下,憋了许久,才重重冷哼了一声,心底却总想听喻炎再多说几句,随便他说些什么浑话。
此时恰好有修士走过摊位,喻炎忙坐正了身,夸起自家哪项法诀是得了刑天真意,只要练满五百年,身首异处亦可续骨生肉;哪项法诀是源于比干剜心不死的道术,只要剖心后不嗔不笑少食多憩,仍有望寿如南山松柏。
只是这般偏门的末流功法,想卖几十灵石,实属不易。
喻炎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又卖出一样。
飞光等买主去得远了,忍不住低低抱怨了一句:“我一能寻些天材异宝;二能口述几本正正经经的功法;三能为下品灵石灌灵,造些上品水属灵石出来……你什么都不要,怎么挣钱?”
喻仙长听得弯起眼睛,心底销魂荡魄之处,便像是举杯遥遥一敬明月,恰好有明月落进了杯中。
他由着飞光骂完,这才短促地笑了一声:“卿卿,我要你就够了。”
飞光被他这样一笑,顿时偃旗息鼓。
随着白日西斜,周遭济济修士里,有的已然看够了热闹,翩然下山;剩下的大多如喻仙长这般,打算在山上再逗留几日,好赚些财帛,开开眼界。
待左邻右舍都撤了摊,喻炎也揣着衣襟下气鼓鼓、热乎乎的飞光循山道一路下行,途中遇见接引的弟子,厚着脸皮一番好说,这才安排到了原先的清净院落落脚。
然而在这等偏僻之处,喻仙长夜归时,也有三三两两的散修围着树下石桌小聚,对万霞山交口称誉不已。
喻炎在一旁听他们高谈阔论,竟是有些入神,片刻后才折身入院,数了十余块刚刚赚来的灵石,一一嵌入阵眼,依旧祭起防护法阵。
等喻仙长忙完这些琐事,扯下发带,拉松衣襟,自若走到榻旁,飞光便从他怀里猛地钻了出来,飞快地扑进被褥里,依旧藏了起来。
喻炎看着被褥鼓起小小一团,守在一旁,笑着看了好一阵。
飞光只听见喻炎一呼一息,近在咫尺,唯恐他突然来掀被褥,怕得两只爪子牢牢攒紧。
它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然后才听得喻炎脚步声渐渐往外走去,依稀是推开了房门,站到了檐下,晃了晃院中小树。
隔着这一层锦被,七八步路,半扇窗,它听到喻炎轻轻自语道:“不着急,慢慢问,不发火,发火算什么男儿。”
飞光登时警醒起来,双目圆睁。
苦等了一刻,总算听得喻炎站在院中,隔着窗扉,朝屋里的它笑问道:“飞光,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飞光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自然有些糊涂。
隔了一阵,喻炎又笑盈盈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变小了?”
他那头似乎打开了话匣,开始滔滔不绝:“如果是我服用炎焱果,提纯了灵根,结果连累了你,飞光可以教我些水属的功法,我也试着练一练。”
“再不成,我愿意做一个凡人,只要你多陪我几十年。哈哈,飞光,你不知道,说是几十年,一眨眼过了。”
飞光一下子生了气,既急着要告诉喻仙长,并非他的缘故;更急着要严加斥责,降下雷霆怒火。
但它禀性温柔,气急之下,居然久久想不出一句骂人的狠话。
直等到喻仙长在檐下被凉风吹得拢起衣襟,往掌心呼了口热气,飞光总算十分凶狠地骂了出来。
它在昏暗处,头顶着被褥,扬声怒骂道:“只活几十年?谁答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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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心思透亮,被飞光这般狠辣的骂过,人反倒闷笑起来,憋得双肩颤动,气息粗沉。
飞光蒙了片刻,猜不出被褥外的光景,惴惴不安了一阵,自己先急急转过话头:“我虽不曾弄清,但必不是你的缘故!”
纵使飞光经此大变,只能将锦被顶起小小一个鼓包,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喻炎听它意如斩钉截铁,声如击玉鸣金,更是笑得脸上发烫,自己拿冰凉手背捂了捂,长吸了两口长气,而后才缓声道:“那是什么缘故?飞光,不着急,慢慢想。”
飞光果真仔细想了一想,犹豫道:“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叫你多帮帮万霞山的弟子?”
喻炎听它提起此事,倒也正经应了:“记得。飞光原本要去万霞山,是我抓着你的手,强抢了你。我多救他们几个人,就是多还他们一点因缘。”
飞光听到“强抢”二字,下意识地觉得有伤体面,人生生噎了一下,然后才踟蹰道:“人间皇帝若是气运加身,纵是无为而治,依旧河清海晏,这是真龙天子的气运;由此推及,修士当中自然也有天命所钟的修士,宗门里头自然也有天道所归的宗门。
“世上大小门派无数,独独万霞山能焚香请来鸾凤,镇守宗门三百年,自然是气运昌盛已极。这一回主持开启赤焰海,更是揽尽人心,气运如虹。喻炎,我有些担心,是还得太慢了。”
喻炎潜心听完,往梁柱上斜斜一靠,看着头顶浩浩然长空,玉盘也似的圆月,抱手怅然道:“我倒是猜到了一些。修道是逆天而为,比不得他们有大气运的,凭风而上,直步青云。谁不想顺应天命,是天道不眷顾我。”
他长叹了一声,人冻得在檐下不住剁脚,半晌方问:“如果当真是这个缘故,飞光可是要走了?”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被褥下久久未作一声。
喻炎便舒展眉头,朗声笑道:“飞光你说……我、我这般寻常根骨的人,虽也竭力修行……哎呀。”
他突然抬起双手,拿左右袖口挡着双眼,使劲揉了两把,嘴上依然在笑:“三十年筑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丹,对上这样大的一方宗门……我如何才……”
他试了几回,始终说不下去,只好捂着眼闷笑,嗟呀了许多声。
好在喻仙长消沉了一刻,又轻声笑起来:“不过也说不准,天道说不准也看我十分顺眼,才叫我得了飞光。”
喻仙长心里其实清楚,他此生全部气运,早早在诛神极意宝阵一句一句赊尽了,哪还会有什么天道眷顾,气运加身?
但飞光万般皆好,样样俱美,他也愿当顶天立地的一介男儿,不做那满腹怨愤之人。
眼前云遮雾罩,他便穿云破雾。
眼前地塌天崩,他便拼一个碎骨粉身。
就在喻仙长移开袖口,微微而笑时,忽听得飞光低低回道:“我原本是打算来人间一趟,以三百年庇护之功,换些功德修为,算得上领命而来……跟你结下血契,难免会受天道压制。
“若是万霞山不曾重摆祭坛、连日祷祝,我就算罔顾了天道,也就是再小两三圈。”
它明明不曾看到喻仙长以袖掩面,此刻却莫名放柔了语气,极轻地哄着:“即便摆下祭坛,万事有我……我如今未必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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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与那人纠缠打闹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这样互剖心声。
它将这热乎乎一番话掷了出去,便再也不肯多说,团团缩在被里,哪管被褥外的人与它是不是良缘彩凤、一点灵犀。
可喻仙长并不肯放过它,偏要发出许多声响。
屏息听时,有人在门外骤然失笑,快活得团团打转,不住抚掌击膝,有说不尽的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之意。
飞光登时恼了起来,喝道:“喻炎……你不许这样。”
那人霎时噤了声,竟然变得十分听它的话。
飞光不禁哑然,心里火急火燎地涌出许多话来,想劝他常常如此,想宽解他莫急莫怕,未等它彻底想好,那人又蹑手蹑脚地动弹起来。
隐约有掩门落闩之声,似月中银桂一晃。
隐约有悠悠行走之声,像一地白云涌来。
隐约有呼吸声,犹如潮生,一波一波兴风作浪。
那人搅出点点杂音,还不肯作罢,将双手压在被褥上,就撑在被褥上那一团鼓包左右,嘴里难辨真假地夸道:“卿卿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拔山超海之力,还生得如花如玉、温柔解意,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飞光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得这一句话使它血液尽沸,身躯似热油淹煎。
一字字咀嚼过来,堪比赴汤蹈火之苦。
极痛处,叫人烈焰焚身,混沌恍惚,汗水涔涔。
极乐处,叫人忘却今夕应是何夕,从遥遥碧落黄泉中醒来,一寸寸生出鲜活的血肉。
它瑟瑟发抖着,企图将这难言滋味分辨明白,喻炎那头已合衣钻入被中,在黑暗中伸手一捞,五指兜住了它,一把放在心口。
飞光一时间天地倒悬,糊里糊涂躺倒后,才惊觉所枕之处,皮肉滚烫如火;胸膛一沉一起,又似舟行海上。
它像是卧于火上,像是浮沉在水里。
就这样继续煎熬了许久,直至喻仙长彻底熟睡过去,飞光才茫茫然问道:“我分明是水灵根,喻炎,我身上为何会这样烫?你摸摸,我爪心都是暖的。”
它忍不住仰起头,冲着喻炎问:“是你那颗心烫得厉害,把我焐热的……还是我自己心跳得快,是我自己变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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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快乐
32
它等不到人接话,于是从侧躺转作仰躺,翻来倒去,好不容易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见到喻炎。
喻仙长梦里也在笑,一双笑眼弯如新月,薄唇翕张,对它欣然低语道: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但定睛看时,喻炎那双眼睛仍是红的。
这一场怪梦,直叫飞光陡然醒了。
它周身绒羽炸起,呼哧呼哧喘着气,久久辨不清虚实,记不得身在何处。
待它惊魂甫定之后,放出神识四下一探,才发现院中已然天光大亮,喻仙长早早起了身,此刻正站在院里,口中念念有词,诵着口诀,冲自己连施了几遍除尘咒,而后似嫌不足,竟然又走到水缸前,如凡夫俗子一般,仔细打水洗了头脸。
可喻炎原是这般爱惜干净的人吗?
飞光心头一紧,忙以神识再看,喻仙长那头已经整整齐齐地扎起道髻,披上了一件簇新的素纱道袍,手执丝绦一系,勒出劲瘦腰身,末了打了个双钱结,打扮得十分端正体面,像是散仙赴宴,更像是侠士赴剑斗。
可喻炎原是这般衣裳楚楚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