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不相信眼泪(9)
小承人见徒弟不会再帮他,狠狠心,重重地跪在了大魔头面前:“教主,我知道……我知道你憎恨中原武林,憎恨我,可我的父亲,他操劳一生,如今却要死了。我为人儿女,不能看着亲生父亲命丧黄泉,请教主杀了我泄愤吧,只要……只要教主肯救我父亲!”
徒弟急了:“润白!”
大魔头冷笑一声,缓缓走到小承人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小东西,我认识你这么久了,第一次发现你居然不是滩烂泥,还有一点勇气。我知道,你的相公在这里盯着我,我不可能杀得了你,若我真杀了你,我的徒弟也会恨我一生,让我日日夜夜不能安宁。邢润白,我不杀你,我还会给你鲛人珠,但我有一个条件。”
小承人急忙擦去眼泪:“教主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哪怕是刀山火海,润白也一定为教主做到!”
大魔头漫不经心地后退两步,说:“杀了崇毅。”
小承人惊呆了:“你说什么?”
大魔头看了旁边同样错愕的徒弟一眼,说:“对,我就是要你杀了你的亲亲相公。不许一剑致命,我要你活生生地砍下他的双脚,斩断他的脊椎,然后再挖出他的心。”
徒弟皱眉不解:“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魔头居高临下地给了小承人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身离去。
小承人狠狠心咬咬牙,猛地抽出长剑,砍向了徒弟的双脚。
大魔头早有准备,身如急电猛地闪现到小承人面前,一把握住剑身,把长剑捏碎在掌心,手中碎片看也不看地掷向身后。
林中响起几声惨叫。
小承人惊怒交加:“你!”
大魔头用折下的半截剑身抵上了小承人的脖子,冷笑:“邢润白,你在林中设伏,等本座放松戒备便会杀人抢珠。你以为本座是傻子吗?”
大魔头想要杀了小承人。
徒弟却拦住他:“师父!”
大魔头冷冷地说:“怎么,你要替一个刚才还想虐杀你的人求情?”
徒弟想起小承人向他挥剑的样子,苦笑着长叹一声:“师父,他到底是我的妻子,还救过我的性命。”
大魔头说:“放他回去,日后本座就要面对武林盟无穷无尽的麻烦。”
徒弟说:“我会护师父周全。”
大魔头冷笑着收剑,说:“崇毅,你我师徒之义,到此为止了。带着你的小娇妻滚远些,本座不想再见到他。”
徒弟没有去扶地上的小承人,而是跟在了大魔头身后。
大魔头走了两步,有些酸楚,也有些愤怒地说:“你还要干什么!”
徒弟说:“师父,我说了护你周全,就会一生一世护你周全。”
大魔头笑出了眼泪。
他的傻徒弟啊,怎么总是这么喜欢给自己揽一身责任?
可除了责任,他的徒弟对他,还剩些什么呢?
他堂堂一介魔头,怎么能利用旁人的怜惜和责任,把想要的人绑在身边?
只有邢润白那等无能之人,才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他霍厉,不屑为之。
徒弟说:“师父,武林盟会对你穷追不舍,魔教也不会再对你言听计从,你如今的武功……”
大魔头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徒弟,举起手中的鲛人珠,慢慢捏成了碎屑。
小承人要疯了:“不!霍厉!霍厉你住手!那是天下至宝,那是能起死回生的宝物!!!”
大魔头慢慢拍掉掌心的碎屑,说:“鲛人珠已毁,武林盟要是仍然想追杀本座,本座随时奉陪。”
小承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大魔头远去的背影,有怨,有恨,更多的却是绝望。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那是他父亲唯一的生机,却被那个魔头,轻轻捏碎,嘲讽地留给他一地狼藉。
徒弟沉默着俯身把小承人扶起来:“润白,你不该招惹他。”
小承人狠狠甩开了徒弟的手:“他宁愿……他宁愿把鲛人珠毁了,也不肯救我父亲性命,我都求他了,他都跪下求他了,他怎么能如此狠心……他怎么能……”
小承人泪流满面,呆呆地看着远方,半晌之后,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徒弟说:“世间奇珍异草并非只有鲛人珠一样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们去四海寻找,广募天下名士,总能救得父亲性命。”
小承人哭着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父亲如今,撑不过三个月了……”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三月之内,我定会找到办法救父亲性命。”
小承人抽噎着:“毅哥,你对我这么好……我差点杀了你……你为什么……”
徒弟说:“你为人所迫不得已动手,况且也未曾伤到我分毫,我为何要怪你?你与父亲当初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有所回报。润白,回家吧,什么都不要说,三月之内,我会去武林盟找你。”
小承人呆呆地问:“毅哥,你不跟我回家吗……”
徒弟说:“我向一个人许下了承诺,虽然他未曾接受,但我既已许下,就要兑现诺言。”
他要去护着他的师父。
直到……直到那个魔头武功恢复,不再需要他,他才能安心离开。
大魔头其实没有走太远。
他就在三里之外的一棵树上看月亮。
徒弟找到了他,叹息:“师父,何必?”
大魔头漫不经心地说:“我就想看见那个讨厌的小东西崩溃绝望的样子,你不让我杀他,还不许他逗逗他?”
徒弟说:“师父,树上风大,你怀着身孕,下来吧。”
大魔头说:“我好不容易爬上来,你让我下去?”
徒弟无奈,只好说:“那我上去给你挡风。”
徒弟轻轻跃上枝头,脱下外套挂在身后的树枝上,挡住了那些吹向大魔头脊背的冷风。
大魔头说:“你既然有了家室,就不该太多分心在其他地方,让我像个恶公公,容不得自己儿媳和儿子亲近。”
徒弟哭笑不得:“师父,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大魔头轻声问:“你爱那个小废物吗?”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那日我受伤回教,跌下山崖,是润白救了我,他并非是什么恶人。”
大魔头轻轻笑了:“只是因为救命之恩,那若救你的是个相貌丑陋身形肥硕的男人,你也要以身相许?”
徒弟无奈地说:“那我自会另寻其他法子报恩,我与润白……着实是一见钟情。我那日重伤昏迷,梦中曾见一人在我身边为我疗伤,那时,我便爱上他了。”
大魔头错愕地看着远方那轮明月,手指僵在腹上。
徒弟低低笑了:“师父,你别笑话我,我从未相信世上真的会有此奇缘,我和润白尚未相见,他就已经入我梦中了。”
大魔头削瘦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声音发颤:“你还梦到什么了?”
徒弟有点不好意思:“我梦见……我要了润白的身子……”
大魔头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猛地冲破心脉,痛得他眼前一黑,从树枝上摔了下去。
徒弟急忙冲下去把师父抱在怀中稳稳落地,焦急地问:“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
大魔头看着徒弟焦急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竟痴痴地笑了出来:“奇缘……当真是一段奇缘,本座真该去抓个说书的来,让他把这段奇缘说给天下人,必会……千古流传……”
徒弟没心思再和师父开玩笑,焦急地说:“师父……”
大魔头胸中剧痛。
总有人说,命运弄人。
可谁能料到,他竟会被命运作弄到如此地步。
那一夜交缠,入了徒弟的梦,可当徒弟睁眼时,身边的人却是邢润白。
他怎能料到……他怎能料到……世事无常至此……
大魔头呆呆地看着徒弟年轻的脸,忽然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虚弱地顺着脸颊淌下去。
徒弟慌了:“师父!师父!”
可他的师父却一直在吐血,一直,一直在吐血,像是要把全身的鲜血,都葬送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皑皑白雪中。
大魔头喃喃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徒弟急切地附耳过去想要听清楚,可听到的,也不过是一些很低很低是自语。
大魔头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在马车里。
他的徒弟赶着马车,正带他往荒梦山的方向走。
大魔头使了点力气让自己坐起来,虚弱地掀开车帘:“你要干什么?”
徒弟说:“师父,我送你回荒梦山。”
大魔头说:“本座用不着你操心,去想办法救你的岳父吧。”
徒弟说:“师父,送你回去,我才能放心去南荒寻药。”
大魔头皱眉:“你要去南荒?”
徒弟说:“我听说南荒有一种灵草,生于万山深处银蛇盘踞之所,我去取来,或许能救盟主的命。”
大魔头呆呆地看着远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徒弟,生于虚伪狠毒的天云门,长于阴险诡异的荒梦山,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个一本正经有恩必报的脾气。
徒弟说:“师父,让我送你回荒梦山。”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回荒梦山,送我去熙越江的亭山码头。”
徒弟说:“师父……”
大魔头深吸一口气,说:“若不是朔风城城主,我都不知道,我的父亲竟是生于海中的鲛人,他从来不肯让我下水。”
徒弟只好带着大魔头去了亭山码头。
大魔头沉默着站在江边,看着来来往往的渔夫船家,从遥远的记忆力试图拼凑出霍其情的样子。
可再怎么回忆,他记忆中的霍其情也是一副枯瘦惨白的可怖模样,他无法想象三十年前的熙越江上,天真烂漫的霍其情是什么样子的。
大魔头沉默了很久。
徒弟说:“师父,燕城主说,你并非霍其情的亲子。江流急促,你不要下去。”
大魔头说:“崇毅,走吧,你我不是一路人。”
徒弟说:“道路宽阔,你我为何不能通行?”
大魔头说:“若你身受重伤,哪怕杀尽天下人,我也要救你。可我,若是有一天我入险境,需要你剪路人一缕头发来救,你也只会看着我死。”
徒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身陷险境,更不用牺牲旁人来救你。”
大魔头轻轻笑着:“你看,你就是这样。你该做个大侠,救天下万民,匡扶武林正义。可我是个自私自利的魔头,我这一生,也只会做个魔头。”
徒弟说:“师父,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天云门,青崖派,武林盟,都遭到了自己的报应,你若仍放不下,我便去朔风城把燕城主也杀了。你心思柔软,并无嗜杀之心,为何总把自己禁锢在魔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