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不相信眼泪(13)
他咬咬牙,从朔风城高高的城墙上猛地一跃而下,重重跌进了厚厚黄沙中。
腿骨清脆地折断,一股剧痛钻心而来。
趁着无人发现,大魔头拖着一条残腿扑进了朔风城旁的河流之中。
这条河能直通熙越江。
大魔头沉入水中,慢慢寻找着自己血脉中属于鲛人的那份天性,摸索着往前游。
他要游回中原。
徒弟在南荒无功而返。
当地的老人用笨拙的中原话告诉他,南荒从未有过这样的神物,中原人常常追寻长生不老之法,却从来无人寻得。
徒弟失望地回到中原,却在半路上遭到了神秘人的劫杀。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面具,手中用的都是朴实无华的平凡长剑,一言不发地就向他袭来。
徒弟轻松击退了这第一波刺客,策马疾行。
不过数步,却又有刺客前来,刺客们织起一片寒光大网,要把徒弟困于此处。
徒弟一路备受骚扰,这些人并不想杀他,却拼命阻拦他回中原的路,甚至炸断栈桥,伐木阻路。
徒弟原本未曾多想,可一路受此侵扰,心中却越来越慌。
有人不想让他回去,至少现在……不想让他回去。
中原出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人要这样费尽心机地阻拦他回中原!!!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他想起熙越江江底冰冷的江水,想起红衣乌发在水中散开时凄冷清艳的模样。
他想起他的师父在水中看着他,眼角滑落的泪痕化作珍珠坠落江底,融入尘泥之中。
他心中慌乱地狂跳着。
不……不能再被这些人阻拦,他要回中原,他要立刻回到中原!
大魔头一路游到了熙越江上游,距离武林盟驻地只剩二十余里。
他狼狈地从水中爬出来,趁着夜色拖着伤腿疾行,想要去武林盟附近看看情况。
武林盟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常,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卖灯笼的小贩还在吆喝还在叫卖,灯笼上写着缠绵的情诗,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大魔头偷偷在角落里抖掉自己身上的水,半干的头发束起,想要买一盏灯笼。
这次若能救出徒弟,他就回荒梦山继续做他的教主。
荒梦山太黑了,教众们做的灯笼都好丑,他不喜欢。
卖灯笼的小贩正吆喝着,看到一张清艳至极的脸映在灯下,忍不住愣了一愣,呆呆地抱着灯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大魔头轻咳一声,说:“我要买一盏灯笼,你帮我留好了,我一会儿来拿。”
小贩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事,您挑,您挑。”
大魔头细细挑了一盏,灯上写着,“白发常来早,莫负良夜辰”。
鲛人是长生不死的,他此生不会有苍苍白发。
可他喜欢这首诗。
只是他的徒弟送给他的孝心。
大魔头轻轻笑了。
他递上铜钱,让小贩为他留下这盏灯笼,又问:“你可听说过,崇毅被武林盟关押的事?”
小贩说:“崇毅啊,那个武林盟叛徒吗?他试图逃跑,已经被武林义士们所杀,尸体放在西城义庄了。”
大魔头脸色惨白,腹中痛得要命。
他的徒弟……死了?
不……不可能,那个小王八犊子拿走了他的内力,应该天下无敌才对,怎么……怎么可能被武林盟所杀呢?
大魔头冲向了西城的义庄。
深夜里的义庄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过招魂幡时轻柔沙哑的低语声。
义庄里放着很多棺材,大魔头一个一个踹开看。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这个呢?
他的徒弟到底被那群混账放在了哪里?
到底放在了哪里!
大魔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一副棺材,他的徒弟果然躺在里面。
闭着眼睛,僵硬地躺在棺材里,脸上是沉沉死气。
大魔头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再也无法思考,更看不清旁边还有何物。
大魔头颤抖着捧起徒弟的脸,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是不是假的。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唯一一个,会把他放在心上,会救他,会想让他不要死的人。
怎么会……怎么会死掉……
他的徒弟是个很好的好人,不像他一样狠毒暴戾,好人就该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不该这样死掉,更不该……因他而死。
大魔头轻轻哽咽着,无声的泪水缓缓滴落在那张苍白铁青的死人脸上:“不……不应该这样……崇毅……你要做大侠……你是要做大侠的……”
他不能让他的徒弟就这样死掉。
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他能起死回生的!
鲛人珠……对……鲛人珠可以起死回生!
可霍其情留下的鲛人珠,却被他一气之下毁掉了。
大魔头眼角落下泪痕,慢慢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口。
他是霍其情的儿子,他的胸中,也有一颗鲛人珠。
鲛人珠,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大魔头慢慢起身,踉跄着把那具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忍着腹中剧痛低喃:“崇毅,这里……这里不安全……我带你……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一定能救你……本座何等人物,怎么会……怎么会连你都护不住!”
他拖着那具尸体在大雨中踉跄前行,找了一个偏僻的树林,颤抖着把尸体放在地上,慢慢抚摸着自己跳动的胸口,狠狠心,五指猛地插进了胸口中。
痛……好痛……
鲛人是不会死的,可痛却一点都不比凡人差。
他在雨中痛得直笑:“崇毅……你个……你个混账东西……这一次,这一次醒来,你该知道,是本座救了你的性命吧……”
鲛人珠被他生生从胸中挖了出来,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在漆黑的雨夜中幽幽地泛着莹莹蓝光。
那是一个鲛人,多么温柔的痴念。
大魔头轻声说:“崇毅……我们回荒梦山吧,本座救了你的命……你要……你要报恩……”
大魔头正要把鲛人珠塞进尸体口中,却发现徒弟的脸有些不对劲。
大雨冲刷着那张苍白的脸,竟把那张脸冲得微微有些变型。
大魔头颤抖着:“不……不对……不对劲……”
他握着那颗莹莹发光的鲛人珠,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摸那张脸,地上的尸体却猛地坐起来,握住他的手,抢走鲛人珠,毫不犹豫地一刀捅穿了大魔头的肩膀。
鲛人是不会死的……
大魔头被钉死在地上,愤怒痛苦又绝望地看向前方。
尸体抹去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人捧着鲛人珠,恭恭敬敬地向黑暗的角落里说:“少爷,拿到了。”
大魔头僵硬地循声看去。
武林盟主和他的儿子从林中走出来,下人为这对父子撑着伞,生怕雨水伤到二位矜贵的身子。
小承人缓缓走过来,低低的笑着,俯身看着大魔头的脸,轻声说:“霍教主,鲛人珠真好看,对不对?”
他从手下手中拿走了那颗鲛人珠,飘飘然然地往回走:“父亲,我问过那个大夫了,霍厉的身体可解百毒,您老人家享用完了,可别忘了盟中出过大力的兄弟们。”
大魔头在地上挣扎,像只脱水之后垂死的鱼儿,痛苦地沙哑着质问:“崇毅呢……崇毅……崇毅呢……”
小承人说:“霍教主放心吧,毅哥好好的,让我替他向您问一声好。天云门灭门之仇,今夜终于算是了断了。”
大魔头耳边嗡嗡作响着,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是不断回荡着小承人说得最后一句话。
“天云门灭门之仇,今夜终于算是了断了……”
“灭门之仇……了断了……”
原来他十几年的栽培,几次出生入死想救,献上一身功力。
他所付出的这一切,原来从未被他的徒弟放在心上。
他的徒弟,始终放在心底的,只有天云门灭门的仇恨。
泪水消融在大雨中,漆黑的深夜里,谁也听不见一个鲛人的哭声。
传说,鲛人泪尽而死,心碎则亡。
大魔头从来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是肉做的,好好地待在心口里,怎么会碎呢?
可今夜,当他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当他被武林盟像条狗一样拖回去的时候。
他想起那盏还没来得及带回荒梦山的灯笼,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点清脆的声音。
他的心,终究还是碎开了。
徒弟一路被人追杀伏击,费了比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赶回中原。
一回中原,他就听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传闻。
说他背叛武林盟已被诛杀,尸体停在义庄里芸芸。
这些传闻好笑又好气,徒弟心中疑窦丛生,不知道什么人到底为了什么目的,才到处传扬他的死讯。
徒弟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武林盟,却见这里平静如常,门口的弟子见到他,仍旧客客气气地叫:“崇少侠回来了?”
徒弟牵着马走进武林盟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盟主和小承人在凉亭里下棋,看到他过来,父子二人都停下手,热切地招呼他。
小承人更是欢快地蹦进了他怀里:“夫君你回来啦!”
徒弟愣了一愣:“父亲的身体……”
小承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你不肯帮我,我自有别的办法救父亲。我从云州请了一位隐世的神医来,他不但治好了父亲的伤毒,还治好了父亲多年的旧疾呢!”
武林盟里花香鸟鸣,彩蝶飞舞。
成群的弟子在空地上练剑,厨房那春日的鲜花做了点心,端出来让离家多日的姑爷品尝。
一切都正常极了。
可徒弟心中却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慌乱和焦虑,他像一个被包裹在温软水球里的人,喘不过气来,拼命想要挣扎,却总是被包裹在里面,几乎快要窒息。
他不知道中原武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是谁在散播他已死的谣言。
武林盟中的人对他一如既往,只有那些低级弟子被他抓住问话时,会慌乱地左顾右盼拼命逃开。
一定……一定是有事情在瞒着他,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徒弟平日里常在武林盟中走动,他是盟主的儿婿,盟中弟子自然对他恭敬有礼。
可这些天,弟子们却总是有意无意阻拦他进入后山。
每次他靠近后山,都有人忽然说出,或是说盟主找他,或是说少爷找他,或者说要和他切磋武功,总是不肯让他过去。
弟子们也是如此,徒弟心中越是疑窦丛生。
于是一天夜里,他甩开身边人的视线,一个人潜入了武林盟的后山之中。
后山中黑漆漆的一片,连月色都照不进这片山谷。
徒弟举着灯笼沿着山谷一直走,走到了一扇石门前。
石门上并没有什么机关,料想是盟主觉得无人会来,因此便未曾过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