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不相信眼泪(10)
大魔头知道,他的徒弟说的对。
他并非真的嗜杀成性,对魔教也无甚感情,可他却也知道,他的徒弟是个真正的好人。
太好了,好的让人心寒。
大魔头看着水流湍急的江面,想起了朔风城城主手上的戒指。
那是霍其情,从江底沉船中找到的心爱之物,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鲛人,能给心上人献出的一切。
远处,一艘楼船停靠在江边,城主站在穿上,拿着千里镜遥遥看着站在码头上的大魔头。
那张脸,和霍其情真的像极了。
手下说:“城主,此人并非霍其情亲子,你……”
城主闭目遥思,淡淡道:“他身上确实没有霍其情的神力,可他身边那个少年,却武功强大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手下说:“城主,您是说,或许霍厉身上的神力,已被崇毅夺走了?”
城主看着远方,那个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水边木桥上,沉默着看向滔滔江水。
少年站在霍厉身后,焦急地随时准备把人揽回来。
手下说:“可那崇毅,不是武林盟主的儿婿吗?又怎么会和霍厉有一腿?”
城主说:“我也是觉得此事奇怪。霍其情性情那般刚烈,若霍厉是他的亲子,怎么半点也没学到霍其情的脾气,和一个已婚之人纠缠不清。”
手下不再说话,远远地和自家主子一起看着。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从熙越江的月色中探出头来的鲛人,晶莹如玉的脸,明净胜过月光的眼睛,天真温柔,趴在江边用尾巴甩起活泼的浪花。
凡人俗眼碌碌一生,何曾见过那样纯净璀璨的光华。
霍厉只是像了霍其情七分,剩下的三分像谁,他不敢说,说出来,他怕自己就成了城主刀下亡魂。
手下只好问:“城主,您打算如何处置霍厉?”
城主说:“抓起来,带回朔风城。不管他到底和霍其情什么关系,对我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徒弟紧张地站在大魔头身后:“师父,你要去哪里?”
大魔头说:“朔风城那个老东西说,我的父亲从前,便住在这熙越江下。或许那里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四大神器已经被我全部寻回,我不欠他了。”
徒弟说:“可燕城主也说过,你不是霍其情的亲子,你不是鲛人。武林盟的水牢都差点要了你的命,你怎么能冒险潜入江底!”
大魔头说:“他不知道,我是父亲的亲子。”
徒弟生怕大魔头跳下去,语无伦次地高声说:“你不是……霍厉,你只是霍其情养的兵刃,替他复仇的一把刀!”
大魔头说:“崇毅,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恨我,恨我入骨。他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恨意。谁会恨一个陌生人呢?他恨我,是因为他不愿我活在这世上,却又舍不得杀了我。”
大魔头轻轻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跳进了茫茫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淹没四肢,渐渐侵入口鼻,钻进肺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鲛人,可他知道,他一定是霍其情的亲生儿子。
曾经他不懂,霍其情为何那么恨他。
直到在朔风城听到那段往事,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终于明白了霍其情那些年月的痛不欲生究竟从何而来。
当年的霍其情,也曾天真烂漫,与凡人行了夫妻之实。
可那人骗了他,骗得他几乎死去再不能站立,却在他腹中留下了一个无法杀死的胎儿。
霍其情看着他这个孽种,怎能不恨呢……
可大魔头不恨自己腹中的那个孩子,如果……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也一定会保护他腹中的孩子,活下去。
他比霍其情幸运,那个在他腹中留下烙印的人,没有朔风城城主那般残忍薄情。
大魔头其实不会水,他从小就被霍其情严厉禁止靠近湖海溪流。
于是他只是任由自己慢慢沉下去,他在水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河床最深处那艘腐朽的沉船。
大量的金银珠玉从破旧的船舱中倾泻出来,在河底布满了泥沙和虫贝。
这处斑驳不堪的遗迹,却是世间凡人苦苦追寻的富贵荣华。
大魔头快要靠近河床,却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搂住腰肢,猛地被人向上提起,不一会儿就浮到了水面上。
徒弟有些怒了:“霍厉,你还怀着孩子!”
大魔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水中,比在岸上自在的多。”
徒弟惊愕地愣了一会儿,有点不敢确信地低声说:“你……你当真是霍其情之子……”
大魔头冷笑:“怎么了?”
徒弟说:“快跟我上岸,此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霍厉是霍其情的亲生儿子,那他身上很可能还有另一颗鲛人珠。
此事若传出去,只怕霍厉的下场,会比霍其情更惨上百倍。
城主站在远处,说:“或许是我们错了,霍厉……也许是霍其情的亲子。”
手下瑟瑟发抖:“城主……您不是说,霍厉身上并无霍其情血脉相传的神力吗?”
城主说:“若他的神力,已经给了另一个人呢?”
他早该想到了,崇毅出身天云门,一直武功平平在江湖中并无名气。可那日朔风城一战,却一招断他兵刃,在他眼皮子底下带着霍厉逃离。
如此武功如此内力,必然是有了奇缘。
可奇缘在哪里?
最可能的,就是霍厉。
城主说:“去把崇毅杀了,我要把霍厉带回朔风城。究竟是不是霍其情亲子,一验便知。”
大魔头湿淋淋地被徒弟拎上了岸,他想要把这个混蛋东西踹出去,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被自己的徒弟抱着来到岸边,沉默着看向滔滔江水,回忆着江底的沉船。
徒弟看着大魔头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慌了。
师父这段日子,总是神志恍惚,做什么都了无生趣的模样。
刚才师父跳下熙越江,不像是归家,竟像是自尽。
他开始害怕,他习惯了大魔头对他颐气指使的嚣张模样,如今看着大魔头这般魂不守舍凄楚温柔,慌得不像样子。
他紧紧抱着师父温热柔软的身体,努力安抚着:“师父……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腹中的孩子,还是因为那个抛弃了你的男人!”
大魔头轻声说:“他没有抛弃我……是我……不要他了……”
徒弟不知道师父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只是把那个好像被抽去筋骨一样的大魔头抱在怀里,身体贴着大魔头的肚子,那处地方已经微微鼓起,好像能让他感觉到孩子的存在。
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没人想要他,他却倔强得不肯死掉。
徒弟心里难受着,说:“师父,我陪你,我陪着你,好不好?”
远处,朔风城的刺客正在暗处靠近,淬了剧毒的箭支,对准了徒弟宽阔的脊背。
箭风呼啸而来。
大魔头惊呼一声:“小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忘了自己内力已失,箭头刺穿掌心,还是刺入了徒弟的脊背中。
徒弟抱着大魔头猛地转身避开一串箭雨,剑锋凌然之气横扫四方,暗处的刺客们纷纷闷哼着摔下屋顶。
大魔头有些头晕,低喃:“走……”
徒弟说:“师父,你没事吧?”
城主低骂了一声:“废物。”
他脱下大麾扔给手下,亲自提剑杀向徒弟。
徒弟一手抱着大魔头,一手提剑迎战。
箭上有毒,毒素入体,让他经脉紊乱运气不畅,被城主逼得连连后退。
城主面无表情地说:“崇少侠,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婿,却处处维护一个魔教妖物,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徒弟挽了一个凌厉剑花,侧身化解城主杀招,把大魔头牢牢护在怀中,咬着牙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为什么要处处维护一个大魔头。
他只是想那么做,便那么做了。
城主越逼越近,徒弟受体内毒素所侵,渐渐变得脚步虚浮剑招,退到了滚滚江水旁。
城主说:“把霍厉交出来。”
徒弟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破绽带着大魔头逃走。
可方圆十里已经全是朔风城的人,他还未找到破绽,就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发黑,恍惚中带着大魔头一起,跌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城主大怒:“别让他们跑了!”
江上被朔风城占据的渔船门纷纷撒下大网,水面上不断有淬毒的箭支激起水花。
徒弟无法回头水面上,只能抱着大魔头往下沉,往下沉,一直一直地往下沉。
两人的伤处都涌出了血花,在冰冷的熙越江里盛开着。
徒弟抱着大魔头躲在水下,肺中气息渐渐耗尽,哪怕他用内力放缓气息,也无法在水中寻到生机。
大魔头轻轻拍拍他的脸,指指自己,指向远处撒着渔网来来回回的渔船,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想用自己做诱饵吸引朔风城众人的注意,让徒弟从另一个方向趁机逃走。
徒弟摇摇头,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吐出一串泡泡,肺中的气息更少了。
他眼前慢慢开始模糊,却仍然紧紧抱着大魔头的身子,甚至想要笨拙地帮大魔头包扎手上的伤口。
可他只是个凡人,凡人无法在水下存活太久。
他快要死了,可能是现在,可能是下一刻。
江底之下光线昏暗,只能远远看着一些轮廓。
他看到了大魔头的眼睛,那双总是有些凶狠锋利的眼睛里,缓缓淌出一滴泪水,在江水中化作珍珠,慢慢落在河床的泥沙上。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徒弟恍惚中听过鲛人泣泪成珠的传说,可他也听说,鲛人流泪,便如泣血,一生只为一人落泪,泪尽,命绝。
徒弟慌了,他拼命去捂大魔头的眼睛,在水中无声地大喊:“师父……师父你不要哭……不要哭……”
大魔头流着泪摇摇头,受伤的手掌搂住徒弟的脖子,缓缓凑上去,给他的徒弟渡了一口气。
徒弟眼前彻底黑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江水和师父温热柔软的唇,在向他输送着生机。
魅缘花的冷香弥漫在水中,沁入他的五脏六腑,生出欲望与悲凉。
趁着徒弟靠他那口气还有神志,大魔王拽着徒弟,钻进了那座沉船之中。
沉船中是个颠倒的世界,脚下是破碎的挂灯,头顶是摇晃的地面。
世事污浊,凡人贪欲,一样都进不了这深深的江海之底。
这里只有江水和泥沙,千百年来守着这座沉船,荒芜但平静安逸。
大魔头从未被告知自己是鲛人。
他只能凭着感觉,慢慢学着鲛人的天赋,在沉船中支起一方天地,让他的徒弟能喘口气。
徒弟被憋得意识有些混乱,他的大脑只能拼命去寻找唯一能让他舒坦些的东西,比如师父柔软的唇。
于是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师父的脸,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贪婪地索求着生机,也索求着那股令人着迷的冷香。
师父今天真好,不生气,也不恼火,任由他予取予求肆意妄为,凌乱的衣衫和长发散在水中,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