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昔人,不是昔人(13)
“输给别人也不至于哭罢,”泰恒道,“我也打不过霖止,你看我何曾沮丧过。”
夫殷眼泪不流了,眼睛却还红着,说话时声音带着丝丝哭腔,他认真回答泰恒:“我日后要坐众仙之上的位置,若连一个霖止都斗不过,我做什么帝王?”
继任天帝的上古神族无法轻易出入瀛洲界,泰恒一时没想到夫殷是神族中人,只当他年少轻狂不懂仙规,以为天帝之位是能者居之,便忍着笑告诉他,“谁告诉你,做帝王便要比底下臣子厉害了?”
夫殷大双眼看他,“可我若赢不过他,如何能让他服从于我?”
“笨。”泰恒笑。
说到正事,夫殷便不急不气了,泰恒说他笨也不在意,一股劲的抓了泰恒的手,乖巧道,“那你告诉我。”
他模样乖顺极了,泰恒一时多看了两眼,才道:“身为帝王,你只需能掌控你的权力,懂得如何善用臣子便好。人心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你以为你凭武力就能让人归顺于你,可表面服从并无大用,你要知晓如何能以他们所需来使他们真心服从,愿意为你所用,才算是正道。”
夫殷皱眉,“可我如何知晓他们要什么?”
泰恒一弹他额头,“这个我便教不了你了,你自己领会。”
夫殷拉了他的手,一双漆黑眼睛直直看着这头一次对自己细心温柔说话的人,想听他再多说些。
“你,你给我说些罢,你既然懂,那便是见识过的,对不对?”
这人可爱过头了。
泰恒不禁失笑。
他游过人间山河大川,见过朝中尔虞我诈,虽不多,随口说几件来,夫殷便亮了一双眼,眨也不舍得眨的看着了。
这日夫殷拉着泰恒说了许久,回仙宫时已是夕阳晚照。
天帝好奇拉着他转了三圈,问:“怎么这样开心?”
夫殷不好意思道:“听人给我上了一课。”
“唔——听人说课这样开心,明日我便安排位仙君接着给你讲如何?”
“父皇!”
夫殷猛摇了头。
夜里睡觉夫殷嘴边都带着笑。
第二日他还想去见泰恒,可一想,他好像没了再去找霖止麻烦的理由。
他在仙宫抓心挠肺想了几日,还是决定先去找了人再说,左右等泰恒问他时,他再瞎扯些理由,还能骗泰恒再与他说说话。
再次见面时,泰恒依旧在霖止身边,夫殷眼睛直盯着霖止,心却提起来,关注着他身边人的动静。
泰恒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咦?”
夫殷心如擂鼓,脑中飞快闪过许多自己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泰恒却没有发问,他偏了头看向霖止,小声的说了几句话,唇边带着笑,似是那天他与夫殷说话时一般温柔。
一切好似与从前一样,夫殷与霖止切磋,泰恒在一边看,结束之后泰恒跟着霖止离开,与从前相比,多的也不过是夫殷出现时,他眼里稍稍出现的惊讶。
夫殷辨不清泰恒的态度是怎么了,他憋了许多天,最后找泰恒表白了心意。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做什么要喜欢你呢?”
夫殷耻得当场落荒而逃。
他可以打不过霖止,因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不强求在武力上强过臣子。
但他必须改掉他身上、泰恒所不喜欢的缺点。
他眷念泰恒的温柔。
夫殷回瀛洲界练了半年的字,长褚为他找了诗词歌赋,找寻了佛经道法,他一一抄过,习了最工整的字法。
再回仙界时,他拿了瀛洲界最名贵的纸,抄了他最爱的表白字句,兴冲冲的去找人,恰碰见泰恒与霖止二人在湖边散步,言语间提起了他的名字,夫殷精神一震,定在了原地,偷偷的观察起了湖边两人。
他着实好奇,泰恒在他背后究竟会如何说道自己。
“想来的确许久未见着他了。”
“平白少了许多乐趣。”
霖止看了泰恒一眼。
“你这样看我做甚?”泰恒问。
霖止道:“我总觉是你背后做了什么。”
泰恒笑道:“确是我对他说了些话,许是说得重了,才使他无颜再来见我。”
霖止蹙眉,“你说了些什么?”
“字太丑之类的。”
霖止一阵无言,许是没想到三天两头来找自己切磋武艺的人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泰恒说退了半年之久。
他性子单纯,惯来相信身边人,也没深想泰恒可能隐瞒了些什么,便叹了句:“我竟不知还有这层缘由。”
泰恒答:“他消失这般久,不正好清净?”
霖止疑惑道,“我原以为你挺中意他。”
泰恒摆手,“他那样的人,冲动莽撞,性子软弱,动不动就哭鼻子,只适合用来逗弄着玩儿,入不得我的眼。”
霖止不赞同,“他性子不坏。”
泰恒失声发笑,“确实不坏,倒还有些可爱,如今他不来寻你我麻烦,也不见人影,不知是羞得不敢再来见我了,还是真傻乎乎的回去练字了。”
他不知夫殷在一侧树林里听的头脑发涨,双耳通红,将手里的纸攥得死紧,耳中轰鸣许久过后,才身子一转,逃难似的离了原地。
夫殷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
君兮从屏风后的小塌上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轻声唤了句:“陛下?”
夫殷坐在床上,缓慢的呼吸着,他看着眼前昏暗的床帐,哑声问:“几更了?”
“寅时三刻。”
“怎么不见木兮?”
“木兮随着泰恒仙君与朔光仙君出去了。”
想来是泰恒拿溯时镜得了消息,一刻也不愿等的去抓人了。
夫殷发了阵呆,脑袋里一个声音在喊幕后黑手能在朔光保护下谋杀凤族后辈,泰恒此去有危险,另一个声音却在喊让他痛苦吧,他是手握不死之火九凤焱的凤凰,生死不过一线之隔,纵然受了苦痛,也抵不过夫殷数千年来的心伤。
脑内纷争得厉害了,夫殷抓了床帐,低声喊了句:“君兮!”
君兮一惊,连忙抓了夫殷伸来的手,慌张道:“陛下,怎么了?”
夫殷白了一张脸,“回去!”
君兮魂都要飞了,“回哪里?陛下,你怎么了?”
夫殷不回答,挣扎着要下床,君兮害怕他乱跑,索性朝前一倾,抱住了夫殷,她眼眶吓红了,双臂运了法力,尽力控制住了夫殷,“陛下,回仙界,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飞速掐了个法咒,两人身子一闪,眨眼间便从竹屋里回到了仙宫。
夫殷瞬间安静了下来。
脑袋里翻滚的两种声音平息了,夫殷脱力似的靠在君兮怀里,平静了许久,才阴沉着脸站了起来。
君兮心有余悸,“陛下?”
听出她话里担心,夫殷勉强笑了笑,道:“无事。”
君兮问:“方才是怎么了?”
夫殷眼中浮起冷色,“你去请元梢仙君来仙宫一趟。”
元梢仙君以医术闻名,君兮乍一听闻,愈发担心,“陛下这是?”
“那条巨蛇许是有问题,”想起方才的思绪紊乱,夫殷嘲讽的翘了唇,“你且去请元梢仙君,若真有猫腻,我便要通知兄长,请他亲自鉴定鉴定那封印峡谷之中的恶人是否真死透了。”
元梢仙君走后,君兮服侍夫殷吃下了药,夫殷正准备与长褚联系,木兮便从门外扶门进来了。
她回来,想必凤族那边的事已经了了。
夫殷心里还有些委屈无奈,却并不准备表现出来,木兮在他面前行过礼,正要说正事,就瞧见了君兮手中的药碗。
她神色一厉,“陛下这是怎么了,身子不好么?”
夫殷挥手示意君兮赶紧退下。
“无妨,有些伤神罢了。”他道。
木兮骂道:“那凤凰竟害陛下伤神,当真是狼心狗肺!”
夫殷问她:“既是已归来仙宫,凡间事想必处理完了?”
木兮颔首,敬佩道:“多亏陛下寻来溯时镜。”
“有用便好,”夫殷松了口气,又问:“朔光与泰恒呢?”
木兮眼睛一转,这才不情不愿的说:“泰恒仙君在正殿跪着呢……”
夫殷险些把手里杯子扔出去。
夫殷到时,朔光正与泰恒跪在一处。
夫殷头疼,“平身。”
朔光动了动,想站起来,偏偏泰恒一动不动,他就又跪直了。
夫殷问:“为何不起?”
泰恒道:“臣有罪。”
朔光也道:“臣亦有罪。”
乍一看还以为这两人在夫殷回仙界的短短时间里双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夫殷沉着脸,“本就有罪,我唤你们起身说话,抗旨不遵,岂不是罪加一等。”
朔光恍然,无奈只得起了身。
泰恒却还跪着,眼神亦垂着,少有的乖顺。
夫殷问:“泰恒仙君敢抗旨?”
泰恒答:“臣不敢。”
说着不敢,却没有起身的准备。
夫殷想上前去将人拽起,奈何朔光就在一边,不好做这等动作,只得一甩衣袖,骂了句:“我与朔光仙君有事相谈,你若要跪,便去殿外跪着,莫在此处碍眼。”
泰恒朝他一拜,“臣领命。”
说罢,他低着头快步退出了大殿。
夫殷朝伺候在侧门处的木兮看了眼,示意她去殿外,木兮原本不动,见夫殷神色严厉了些,才不情不愿的出了门去。
解决了泰恒,夫殷转头看向朔光,问:“凤族之事查得如何?”
朔光答:“臣与泰恒仙君凭借溯时镜搜寻了多名亡者记忆,确定了幕后指使者为一名秦氏世族族人,名唤秦轧,现已擒获此人,只待陛下定夺生死。”
夫殷道:“此人生死交由凤族处理便是——秦氏族人早在万年前被灭族,怎么如今还多出一名在世族人?”
“臣与泰恒仙君也有此疑问,故回了趟凤族调取秦氏世族相应典籍记载,核实了那人血脉与秦氏家纹,确是秦氏族人无疑。”
朔光从袖中拿了卷画轴,夫殷手抬起,那画轴悠悠落在了他手上,展开一看,纸上有繁复花纹,隐约可见一个古文体的秦字字样。
夫殷蹙眉,“既是有族人在世,怎么先前安静避世,如今却干起了指使修仙者杀害凤族族人的勾当?”
朔光答:“秦氏遭灭族之殇后,余留族人仅三人,这三人资质不足以传承秦氏家学,参透不出精髓,后来的族人便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这一代到了秦轧手上,秦轧天资甚高,且与多名修仙之人交好,其中不乏已飞升者,得友人相助,秦氏秘籍他学了十之七八,再加上自友人处多多少少知晓了灭族之事与凤族有关,便动了恶念。”
说至此处,朔光神色凌厉起来,他一拱手,对夫殷道:“秦轧其人,虽天纵英才,但到底杀戮成性,阴险狡诈,万万留不得。”
夫殷颔首,“我自有分寸。”
两人议过秦轧之事,夫殷正要行赏赐之事,忽又想起朔光那句“臣有罪”,遂压了想法,问:“方才仙君说己身有罪,罪从何来?”
朔光一愣,好半天才抓着脑袋,迟疑道:“此事臣未能早日破案,致凤族又添无辜性命,辜负陛下厚望……”
“……”
看来是朔光见泰恒不明不白跪下,脑袋一时想不过来是为何,便干脆跟着一起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