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不来了(169)
狂风一下子撕开了他套在头上的白色兜帽,一头白得发光的发丝被迫暴露在在空中飞扬不止。细微的沙尘粘附在他的眼睫上,他阖上双目,于唇前竖起一指,默念口诀。
风声浩荡,狂沙迷眼,根本看不见前方的道路。
但这种困境并没有持续多久,直到他放下手指停下口诀时,周围的一切景观都变得清晰了起来——风声止了,风沙停了,西下的夕阳照耀在金色的海面上。
浑身白衣的银沥站在一道分界线中央,一边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一边是没有尽头的沙漠。
而站在银沥身后的滔滔不绝的人群,便是刚从褪去鱼尾长出双腿的桃源人,这些人刚从封闭潮湿的无妄海底回到岸上,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欣喜若狂,全都不穿鞋子,赤着脚感受着炽热的沙滩。
“真是干燥的沙滩!是土地!”
“太久没用腿走路了,简直都快忘记要怎么走了哈哈哈哈!”
“感谢神仙大人为我们炼丹!真是无以为报啊呜呜呜……”
“真是太不容易了,十年,足足炼了十年的仙丹!幸好最后这丹药对我们有效,否则真浪费了神仙大人的一番好意了……”
“今晚要给我们孩儿缝上一双好鞋才行!”
……
其实现在回到岸上的人比在海底的时候少了很多,比如老镇长、老族长,他们在海底等待炼丹的期间就已经去世了。还有身残志坚、固执地要留在海底守着发了疯的鲛人妻子的陈老,他甚至没能在海底熬过一年,早在九年前就离开了人世……
法真道长曾经被守护神树种子的鬼海草穿透全身,还蚕食了眼珠,早就成了瞎子。他这十年来一直留在海底,兢兢业业地帮银沥看炼丹炉,未曾有一刻懈怠,现在他抱着死去故友陈老的骨灰盒站在银沥跟前,问他:“银沥上神,我把陈老的骨灰带回岸上了,你帮忙选个好地方,我来给他安葬吧。”
银沥看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眼睫轻颤了两下,说:“据说很久之前的桃源村有一片桃花林,每逢春天就会桃红遍野,你跟村民们确定一下位置,就将陈老葬在那桃花林里吧。”
“桃花林,极好。”法真道长的眼窟窿空洞,但是反而比他有眼睛的时候更显慈祥,“这么说……上神你不打算回桃源村看看吗?”
“不看了,现在的桃源村肯定野草横生,百废待兴,我对那种地方没什么兴趣。”银沥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帮小胖娃系鞋带的海宿,唤了他过来。
海宿走路轻快,脸上洋溢着欢乐:“上神,找我?”
“嗯,这些话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但还是要再重申一次,凡人跟鲛人不一样,你们已经失去了鲛人拥有的力量和体魄,和呼风唤雨的能力。尽管我不知道你们的的寿命还能活多久,但是你们最终都会像所有普通凡人一样死去,除此之外,你们还将继续承受无法繁衍后代的的天谴,你们这一族活在人间和冥之间的人,很可能无法进入轮回,导致最终桃源血脉走向灭亡……所以,请你跟你的族人说,好好珍惜活着的时间吧。”
银沥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海宿和法真道长都能听见的声量,周围所有人都在忙着喜悦,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边,银沥正在对他们的新任族长交代全族的悲剧。
老镇长和老族长死后,海宿的脑海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了十万多年来所有族长的记忆,那些记忆已经和他的记忆混为一体了,像是诅咒一般缠着他,逼着他成为这一代桃源人的族长。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明海宿也接受了这个无法摆脱的身份,他对银沥释然一笑:“明白,我会,告诉他们,也会,继续守护,这里。”
银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励:“既如此,你们的命运就由你们自由发挥了,日后我不会再来干涉你们的命运,桃源村我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我即刻就启程离开。”
“这……”海宿想了个遍,都想不出把他留他下来的话。
银沥转过身,又郑重地对眼盲的法真道长说道:“道长,人间有一座道法仙山名唤问苍山,你出了这片沙漠一路往北走,经历八场大雨十次暴雪,只要不饿死,就能抵达此山,到时你向那问苍山老道士报上我的名字,他会留你下来。”
听完此话,法真道长十分动容,只恨已然空洞的眼睛流不出滚烫的泪水表达他的欣喜之情:“贫道……贫道前半生苦苦追寻世间长命百岁得道成仙之法,却一直误入歧途,无法参透,不曾想失去双眼后的这十年终日守着炼丹炉,却看透了许多,时也命也啊……银沥上神,若我能活着抵达问苍山,必不负上神指路之恩……呜呜呜……贫道这十年,值了值了……”
银沥只点了点头,没再回答,紧接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用身上剩余的最后一点法力开始就地画阵。
明海宿问他:“上神,打算,去哪?”
璀璨的夕照之下,银沥白衣胜雪,眉目淡然。他拄着拐杖走到缩地阵中,淡淡然说了句:“快到他生日了,我得回去祭奠他。”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的沙漠之中,留下了一双双遍寻不及的眼睛,在原地徘徊。
·
城市的街道上人声鼎沸,车来车往,行人络绎不绝。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在无妄海底把当时寒玉、药风、涵月三人留给他的法力消耗殆尽。回到人间之前,他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点法力开了缩地千里阵,没想到这点儿法力不够他到达最终的目的地,居然诺大的城市街头把他放了出来……
大城市的好处就是足够包容,哪怕你在街上穿衣打扮多么的格格不入,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然而银沥引人注目的主要原因显然不是他的一身雪白,而是他那张长得近乎完美的脸,来来往往不少路人向他投来诧异目光,有些人甚至还偷偷用手机拍下他的惊艳容颜,小声议论着这难得一见的天人之貌,但也有些人啧啧叹息,可惜他生了一张好脸,却是个瘸子……
无数声音涌入耳中,银沥轻蹙眉头,将包裹头发的兜帽扯过了一些,挡住了下半张脸。
他拄着拐杖从日落走到夜深,一路上街道的人影总算少了些。
凭着十年前为数不多的记忆,他终于在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里找到了韩拾一老家的小区。
这片受政府保护的骑楼老小区跟十年前没有太大区别,就连外围的装修布局都没多少变化,但是显然少了很多灯火,大概是随着时代变迁,许多街坊邻居都从这片小区搬走了。
他静静伫立在韩拾一家门前,久无人居住的小骑楼外墙的墙皮早已斑斑脱落,二楼的阳台上依稀能看见摆着几个歪歪斜斜的花盆,可以从中窥见房主人曾经热爱生活的痕迹。朱红色的铁门禁闭,钥匙孔上生满了铁锈,除了门口上方贴着一个崭新的“市级文物保护建筑,禁止破坏”的铁牌匾和这栋建筑的陈旧格格不入之外,银沥看不出还有什么不同。
那么问题来了,他现在既没有法力,又没有钥匙,该怎么进去呢?
现在的他双腿行动不便,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也不会干,总不可能等人从里面开门给他吧?
他比谁都清楚,这栋房子的两任主人都在十年前离世了……
正在他苦恼怎么开门的时候,门里面竟然传出了几声脚步声,紧接他听到有人打了个哈欠,从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人走到门边按了电灯开关,一楼的玻璃窗户立刻变得温暖通明。
是谁在里面?到底是谁??
银沥的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根本移不开半分,下一秒,那扇朱红色的铁门真的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你又忘带钥——啊啊啊我擦——鬼啊!”
银沥:“……”
是钱坤!他的长相比十年前成熟了些,但还是跟十年前一样怕鬼。钱坤心想现在大半夜一个全身白衣白头发脸色也苍白的男人站在门前一言不发,这玩意儿跟见鬼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