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43)
樊澍就那样躺在那,老旧的地面在日光下炙烤蒸腾,像是要把他背后的皮肤烤焦那样,昏眩的视线只能看见头顶上的太阳长长的晕圈。他明明躺着,又觉得自己被热浪腾起来,像悬在半空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药物过量引发的亢奋和好像要爆炸的血管心脏头脑都在一块儿,从里头要把他扯碎了。他也许会死在这儿,谁也不知道,就像那个变态写下的脚本那样,死于可悲的药物成瘾和药物过量。他连烈士都不会得到追认。母亲会很伤心,父亲会很失望。
要是真的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母亲了?
他陡然想起,自己在母亲的墓前说过衍之怀孕的事。母亲会很难过吧?她一定等着我带他过去见她,她一定在期待着孙子,我明明答应过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又走上了父亲的老路。但是父亲至少还有值得夸耀的勋章,他炫耀了一辈子,临死时还恨不得绑在身上。
母亲在他看着中秋圆月躲在被子里抽泣的时候说,你得学会去原谅他。其实你爸爸他也想要回家的,没有人喜欢在外漂泊,面对那么多的危险。他是在为国家做贡献,他是英雄,很多人需要他,有的时候就有些顾此失彼了。我们做好他的后盾就好,因为爸爸在做的是很伟大的事。
樊澍记得,当时的自己很傻很天真地相信了。父亲的传奇结束于他因伤退役,家里的勋章能摆满一整面墙,父亲也喜欢把它挂出来;他不再工作了,但是靠着国家退休的津贴,仍然可以过上小康的日子。但他似乎整个人都乖戾起来,就像被铁笼锁住了,总是在房间里狺狺地踱步,不断地重复地讲他那些英勇的事迹。有时候母亲劝他出去找些事做,他便大发雷霆,吼得樊澍几乎吓得要躲进床底:‘我是一级战斗英雄!我他妈命都给他拼了!国家就该养着我!!!!’
他开始酗酒。还喜欢宴请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宾客,不停地喝酒,听他们交口不绝的称赞。他把小儿子推到大家眼皮底下,任人将他捏扁捶圆,大言不惭地说‘我儿子最像我!他将来也是要干一番事业的!跟我一样,去当特种兵——’
特种兵。那像是一个说出口就成谶的诅咒。那促使着很多年后他仍旧报考了警校,最后也去参加了遴选。但体能测验的最终被刷下来了。可是他的情报科和文科的优异成绩让当时担任主考官的李复斌眼前一亮,在结束后找他约谈。‘隐形特工,你的条件很适合……想不想参加训练?’
他拿着那张推荐表,转头能望见小时候的自己:母亲失手打碎了盘子,他去拾起的时候割破了手指,鲜血淋漓。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口,打扮入时,竟然是个外国人。她来讨要分手费和抚养费。父亲用听不懂的语言和她在玄关大骂,几乎要揪着头发动手打人。母亲居然还上去将两人拉开,被也不知是谁狠狠推搡在地上。
‘我给过她钱了!我让她去流掉!’那个自诩的英雄试图对母亲辩解,一面用抓着她头发的手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你这个不要脸的女表子——你就想要讹我的钱——我让你讹啊?我让你讹!!!’
母亲忍着痛楚,扑上去阻止,樊澍缩在角落抱住脑袋,只觉得墙壁都要被擂塌了。‘我让你找我要钱!要钱!我的钱是我拿命换的!!!我该得的!!!你想要?!你也拿命换啊!!!’
‘住手,别打了,住手啊,老樊,你住手啊,要出人命的!……’
‘你别管!——妈的一个女表子也敢找我要钱……’
‘你别打了!阿澍还在隔壁呢……我求你了……给她点钱打发走吧……你让孩子怎么想啊?……’
‘他一个男人怕什么!将来要当兵的!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你再啰嗦,再啰嗦一句我连你一起打!!’
‘你住手吧!!!你以为这是哪,你喝多了吧还以为这里还是战场上啊,你打人杀人都不用负责的吗?’
‘别拦我!不把她打服了,他妈的睡过的个个来找我要钱,我他妈应付得过来吗?!得寸进尺了都?!劳资几个钱够你们这么花!?养那些没用的女儿也要花钱!!劳资拿命挣来的钱,凭什么养给别人的女人花?’
母亲哭得泣不成声,‘你自己的女儿怎么算别人的女人……?你不是到处在外面到处招惹,还成天充大款,又怎么会搞出这一出来?好,女儿不算你的,儿子总是你的了吧?你为阿澍花过什么钱?你的钱都给你请客喝酒喝——’
外间突然传来重重的“咚”的一声。母亲的声音像按了暂停键那样戛然而止。地板上的坠声好像被砸穿了那样,突然一切都变得好安静。
‘啧,终于消停了……’男人晕忽忽地说。他转头看见自己的儿子赤着脚,站在血泊里头,呆呆地望着他,眼神懵懵懂懂,并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跨过两个倒下的身体,走过去握住孩子小小的肩膀。
‘阿澍啊,看看。看看,结个屁的婚。结婚有什么用?要不是女人会生孩子,谁他妈要结婚?女人这种东西……’
他捏着酒瓶,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樊澍跑去拨打电话,沾血的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红色的脚印。他记得,120、110。他都打了,奇怪的是,总是占线,总是忙音;偶尔似乎接通了一次,但对面说的话他全听不懂。
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他也从母亲的手机里翻出电话:大姐在工作,电话打不通;二姐在大学,接通了之后全是哭泣的杂声。三姐一早出去上学,可过了钟点也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梅尔斯氏症在他们所在的城市爆发了。
第31章 无声善良
他闭上了眼睛。可能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时间仿佛突然变成了流体,身体的痛楚被割裂开了,人好像悬在半空,风和烈日穿过胸膛,刺中心脏。他头脑中飞速掠过各种无意义的画面:整个世界被半梦半醒的幻觉所充斥混杂着明亮的光斑、模糊的叫喊和令人眩晕的记忆。红色的脚印,血泊,母亲和陌生的女人。她们的脸上咧出笑容。阿澍。阿澍喜欢孩子吗?将来也要这样的大家庭,对吧?人多才好,热热闹闹的……一切都很好,很好,只要没有那个男人。我们原本都很好……
他又想到衍之。奇怪。也许有的东西要失去了才会想起,不属于你了才会觉得珍惜。一切像一个因果循环,那也许是他不恨他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应当遭受这样的报应:父亲遗留下来的报应。他有时甚至会去想那个陌生的外国女人。她生下孩子了吗?没有母亲的孩子该如何生存?虽然最终的诊断结果是死于梅尔斯氏症,甚至没有人去追问她们头上的伤口。带不带伤口都一样,已经没有必要追究这个了。
但樊澍知道,或者他笃定这么认为:她们是被父亲杀死的。他似乎隐隐在宿命中看见了这一点,因此得知自己的孩子也掉了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震惊,反而不知为何有一种解脱般的痛快。……我早该料到。我应得的。但在脱水、药物作用的濒死的幻觉里,隐约看见小小的、胖胖的身子挪过来,那小小的五指紧紧攥着他的指头,使劲儿地将他向外牵扯。
如果能换就好了,他在昏沉的朦胧中想,虽然从没为这种事责怪过衍之,但内心深处仍然无法抑制地会去祈求:让我受怎样的罪都行,只要能换我的孩子活下来。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死。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有人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一个嗑多了的,”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老头在视野的边缘说,“怎么办呢,把他搬上来吧。”
好像有几个人把他抬到一辆板车上。视线变得摇晃而昏黄,再被一层脏兮兮的蓝色帘子阻隔。有人给他挂了吊瓶,喂了水,似乎还简单处理了一**上恶化的伤口。
“命还真硬,”那医生看他醒了说,一间昏暗的小诊所,医生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不过要不是他穿着白大褂,甚至看不出来他是个医生;一个中年颓废的大叔样儿,留着浓密的胡子,一边胳膊的袖子挽上去,露出从手肘底下盘旋而上的花臂。“你那药不能那样吃啊,再多一点点就要死人了。”他说,烟屁股摁在水杯里。“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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