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143)
“当然不一样!!”
虞涟出离愤怒了。他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呀!尊严、名声、荣誉、爱情、肉体……以及绝不能退让的底线!他一无所有,因此也赌上了所有,只剩下孤注一掷让社会崩溃的一点儿知识,希望诱导自然劣汰的阵痛尽早到来。而这个家伙呢?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搞砸了!他为什么要告诉其他人、告诉所有人、人类对于命运的反戈一击,就藏于木马的腹中呢?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们会把我们关起来,逼迫我们像母鸡一样不停地受精、下蛋,因为这就是你告诉他们拯救人类的方法……我们会变成下一任的‘天使’,和那种丑陋的生物一样举起双腿躺在传输带上。我们会在生育和繁殖中耗尽一生,无处可逃!身为OMEGA就会成为某种可悲的、摆脱不掉的宿命……而我们就永远也不能再回到过去,成为一个有尊严的男人,我们过往的一切……永远也回不来了!”
在模糊晃动的视界里,他看见了自己的手:这是一双OMEGA的手,也曾是一双普通人的手,它曾经纤长、精瘦、细腻,生着文绉绉的笔茧。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它开始变得破碎、丑陋、满是伤痕,被晒成深色又如鱼鳞一样布满皴纹,关节也逐渐粗大肿胀;现在,这双丑陋的手紧紧地箍在凌衍之的脖颈上,力道大得让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发紫,身体如同离水的鱼儿那样在他紧压住的身下挣动着,口涎顺着嘴角淌落下来。
“我看到的……未来和你……不同。……”他断断续续地,艰难地用着气音说,“会有人……热衷冒险……也会有人主动成为……OMEGA…………当然有人会……逃避,但也有人会……愿意承担…………还有人……会像我一样……莫名地……想要孩子!…………当OMEGA……等同于英雄………………有一天……我们就能自己选择……尊严和……话语权!……”
“住口!!你只是凭空想象、这是假想的乌托邦!”他仓皇地喊着,俯身下去,那些落在凌衍之身上的全息投影的文字光斑便也落在他身上,随着自动播放缓缓向上滚动着信息流,像是某种禁制,又像是倒转的瀑布、逆向的暴雨。那些文字在他们身体的起伏处弯折变形,随着他们挣扎的动作缓缓流淌:
[OMEGA是HMLV-2人造弱毒株的天然易感者。随着激素水平上升,HMLV-2会造成对免疫系统的破坏……但是,其诞育女性后代的造血干细胞,可以为他们重建人体造血和免疫系统,再度构成HMLV-1-1与-2型拮抗结构……]
这些流淌的文理、枯燥的论据,随着立体的投影仿佛逐渐钻进他们的皮肉,变成腹中那一双小小的手,紧贴着你温暖的**,轻声耳语:
喂,妈妈?听得见吗……你去拯救未来,我来拯救你。
“……吗……嘛?……”
一个稚嫩的声音,几乎同时在真实世界里响起,轻快得像两个音符,在压抑的字节上跳跃过去。
一切的平衡被打乱了;虞涟几乎触电似的松开了几乎要折断凌衍之脖颈的手。他们看见,那小小的女孩赤着脚站在门边,她对于近在咫尺的死亡全然不知,就那样充满好奇、又无比坦然望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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拮抗是一种物质(或过程)被另一种物质(或过程)所阻抑的现象,包括代谢物间或药物间的拮抗作用。
第90章 密室谋杀
她的年纪,还没有办法分辨生死的怆痛与威胁,于是在这诡谲的角力当中,反倒成为了超脱于生死的存在,用那样胖乎乎的、滑稽的摇摆着鸭子步走过来,就散发出一股不容亵渎的态势;好像她站在更高的高处,看着的是两个画在纸上的人;她咯咯地笑着,看着他们两个人扭曲交叠的样子,就像看一本打开就会飞出纸蝴蝶的立体书。
虞涟猛地弹起身子,松开了正在行凶的双手:仿佛一个被硬弯折了的折叠人,猛地从翻开的书页里弹出来。他的眼睛紧紧地定在凌依依身上,可是脚下却下意识地往后退,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儿,而是某种他害怕的野兽。凌衍之从几乎窒息的边缘陡然坠落到现实里,胸口急遽起伏着,咳得昏天黑地。
凌依依不喜欢凌衍之,她和他不亲;凌衍之不爱抱她,不许她在自己身上乱爬,不在她哭的时候冲过来哄她,不耐烦给她讲故事和喂饭,甚至也不用那种哄小宝宝的语气对她宠着说话。他和其他所有对待她的人都不一样,总是冷冰冰的;嫌弃她两岁了还到处乱尿,不愿意好好穿衣服,有时候气得眉头绞起,高高地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可凌依依不懂扬起巴掌的意思,只是瞪大眼睛看他,好像要看他要变出什么戏法。那巴掌悬了半晌,最终雷声大雨点小地落在屁**上,她倒是开心了,咯咯笑着扭。她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那是她生在玻璃罩子的两年当中从没有过的,感觉很舒适、很温暖、很新奇。她也喜欢看这个漂亮的大人为她把脸孔扭成一团,火急火燎地把她塞回樊澍怀里——‘这丫头有病!’每当这时候,她就十分得意了,感觉自己打败了对手,抢回了宝贝。
凌衍之也不喜欢凌依依,不像其他人那样恨不得眼睛都长在她身上,他只会在她吃糖时如临大敌地死命盯着,就好像要随时扑上来抢。‘糖球!你们又给她糖球吃!她噎着怎么办呢?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种固体食物,衣服都穿不好呢,她不会咽!小心噎气管里卡住了!’‘我当然知道糖会化啊,那不还是难受嘛?你不怕难受,你自己卡一个试试看?’
现在呢,他在咳嗽,好像很难过,也像被糖球卡住了气管,眼睛里都是水珠子,雾蒙蒙地一片,身子蜷在一起,整个脸涨得紫红。凌依依心想,我知道,被糖球卡住了是很难受的,还会被骂。她的小脚板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来。
“咳咳咳咳……不许过来……!”凌衍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她吼,她只被凌衍之骂过,也只算怕他一个,登时左脚绊右脚地摔了一跤,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上。可这小妮子是不知道哭的,常年在玻璃罩子里的生活让她早早地明白了哭泣不能得到任何东西,同岁的孩子们以哭声来换得关注、博取同情、表达不满,她却没有这种需求,反正全方位的数据监控仪会及时观测到排泄、饥饿水平、体温、情绪等等生理指标。
她跌了一跤,就坐在原地也不哭不闹,反而望了望凌衍之,又望了望他身后另一个人,试图从他们身上得到新的“指令”。
虞涟定定地看着这孩子胖乎乎的圆脸。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万人相隔的广场上,遥远地瞥见一眼。她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候对她来说,周围的所有陌生的脸孔像海潮一样涌来,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鲜活而可以触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而他恐怕是其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但他们视线对上的时候,隐隐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液深处沸腾呼唤,又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沉默里慢慢地磨着经久的创口,——孩子像只小鸟儿一样,全然懵懂地在他面前,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他鬼使神差地、小心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就像当初在遥远的祭台上时那样,却小心翼翼,像对待某个陌生而警惕的流浪动物,生怕把她惊走了:“过来,到我这里来。”
凌依依犹豫了一下,朝虞涟的方向走了几步,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觑着凌衍之,似乎敬他又怕他。凌衍之半撑起身子,他实在缓不过来劲,一口气闷在胸口,往上泛着胃酸混着血水。——不用别人说破,许多事情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他已经进不了高强度的四级实验区域了,很多工作也只得交由别人来完成。他的身体像腐朽生锈的钢铁那样,时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能专注的时间、体力允许的事越来越少,就像火光就要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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