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34)
满屋纸人肃然,一时纸竹无声,风吹过檐下阿秀用小汽水瓶子穿的玻璃风铃, “叮叮咚咚”一阵乱响。
“我把那店扫荡了,纸扎都烧了。”
白准轮椅滚到厨房,打开冰箱, 拿了一瓶桔子口味的。
霍震烨跟在他身后:“那人谁啊?”一边问一边接过汽水瓶子,用牙咬开瓶盖, 再递回白准手里。
白准嘬了一口, 沁凉爽快,他眯着眼打了个嗝:“是我师兄。”
……
“你还有师兄?”他还以为白准这古怪脾气,是不会有同门的。
“我入门晚, 师父收下我时,他已经能独当一面,我拜师几年之后, 他就自己出去闯荡了。”
“那怎么是你当门主?”
白准眼睛一眯:“我比他强。”
霍震烨摸摸鼻子, 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他回来过一次, ”白准像是想什么, 嘴角微带一点笑意,“我师兄以前对我是很好的。”
他那时才刚入七门,什么也不懂,但一入门师父就替他开了眼,已经能看得见那些东西了。
七门司调和阴阳,抚慰亡魂。师父又是个什么都爱管的烂好人,什么鬼求上门,他都要超度,一到夜里就不得安宁,窗户上飘着吊死鬼,水缸里浮着淹死鬼。
“那时候我们还住乡下,四面都是农田,别家院子有门坎,我们的没有,怕他们跳进来不方便。”
乡下人家若是夜里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千万不能开,说不准是鬼想门坎。
霍震烨本想问问什么“他们”,回过神来吁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最烦的是什么鬼?”
霍震烨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你说。”
“最烦的是痨病鬼,咳嗽个不停,偏偏一咳嗽就吹冷风。”白准最怕冷,到哪儿都要抱着小火炉捂手。
分明是厌恶的口吻,可又带些笑意,霍震烨想他应该是很喜欢那段时光的。
“是他带我入的门。”师兄十七八岁,夜里陪他一起睡,偶尔还给他去集上买糖人。
“那后来呢?”霍震烨干巴巴的问。
“他出门大半年,本来是历练,可很久才回来,还跟师父大吵一架,自己跑出去了。”
“为什么?”
白准摇头:“不知道,师父到死,也没告诉我。”他继承了七门,还以为师兄怎么也会回来给师父上柱香的,可他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柳二说要给韩三烧柱香磕个头,白准愿意替他画一张脸的原因。
白准竹轮椅滚到天井前,目光幽幽望着那个纸扎的清朝丫环,抬抬手:“烧了吧。”
霍震烨把那纸丫环点燃,丫头的绿衣红裤因火光“簌簌”细响,倒像衣裳摩擦发出的声音,“哔啵”一声烧成两断,成了一堆灰。
眼看落日一点点滑下去,余晖消失在城隍庙大殿的檐翘后,白准进了庙门。
庙祝穿件蓝袍,早早就等着白准进来,恭敬迎他:“七爷,东西都预备好了,劳烦您。”
白准颔首:“知道了。”
庙祝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霍震烨,有些吃惊,每岁三巡的纸献,都是白七爷一人扎的,怎么今天还多带了一个人来。
可他看白准并不解释,也不再问:“给您预备了足够的细蜡。廊下有炉子烧着热水,东西都是干净的。”说完就顺着长廊离开前殿。
大殿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纸竹香案,案上还插着一根细长细长的蜡烛,四下廊中都点起油灯,殿内殿外烛影幢幢。
霍震烨将白准推到竹纸边:“我能替你干些什么?”
白准指指地上竹条:“劈竹丝。”
“有用?”
“没用,让你练手罢了,你一个学徒,还想沾手迎神献纸?”
嗬,还嫌弃他手笨,霍震烨的刻章可是连霍老头子都要赞一声好的。
但他老老实实低头拿起竹刀,学着白准的样子,劈下一根竹丝。
白准的竹轮椅滚到香炉前,先点香敬神,再用香点燃那支长蜡。烛光的一点微光,在空地前投下一个光圈,光圈正中就是白准。
他先取长竹条,立骨。
竹条在白准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凭着他的心意弯曲、转折,一根缠绕一根,根根竹条很快就扎出底盘身架。
竹骨立好,就是画绢衣。
神像纸献用的不是普通纸张,而是轻绢,要勾云画符,贴金带闪,绢衣才是最费功夫的。
霍震烨就坐在石阶上,一边劈着竹丝,一边抬头看向白准,他在那个淡淡的光圈中,指尖翻飞,目光虔诚。
似乎就要与那光圈融为一体,圈中除了烛火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霍震烨舔一舔唇,他打破这寂静:“你要不要喝热巧克力牛奶?”
白准刚拿起轻绢,突然听见霍震烨的声音,恍惚回神。每次这个时候,前殿悄无人声,除了神像灯烛,只有他一个人。
他侧脸看向霍震烨:“好。”
霍震烨找来炉子升火煮牛奶,又往小炉里扔了两块巧克力,很快巧克力的香甜味就从壶盖溢出来,冲淡了殿中的檀香。
霍震烨倒了一小杯热牛奶巧克力给白准,白准捧在手心里,眯着眼睛吸上一口,还未喝,身子就已经暖了。
这才觉得指尖发冷,膝盖上的软毯也抵挡不住穿堂风,小小一口,热意流向四肢百骸,竟比酒还管用。
白准眯起眼睛:“这个比姜汤管用,以后就喝它了。”清明和十月朝,一个初春,一个晚秋,风凉刺骨,要饮姜汤取暖,他每回都捏着鼻子喝。
这巧克力还真是个好东西。
霍震烨看他满足,轻笑一声,拿起案上蟹爪笔:“绢衣是不是就照着神像身上的画?”
白准捏杯子的手微微一紧,眼看霍震烨无知无觉踏进光圈,那光圈不曾黯淡,反而更明亮了一些。
白准讶然,微白指尖握着热杯子,他吹茶似的轻吹一口:“你还画过神像?”
霍震烨听他没反对,抖开轻绢,把绢铺在两边长廊上,先刷一遍矾水,等绢干透再作画上色,全部画完,还要再上一层。
画不掉色,绢不开裂。
“画过。”年年都画,为霍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屋子的女人都拜菩萨,他画的观音像是霍老太太最喜欢的。
绢衣一裹上竹骨,描彩的时候就一丝都不能错,霍震烨爬在竹架上,一手拿颜料盘,一手夹着各种粗细的毛笔,一笔一笔给纸竹神像穿衣。
白准看他竟画得不错,又给自己倒一杯热巧克力,懒洋洋对着杯面吹口气,陷在鹅毛枕头里,怪不得这当师父的都要收徒弟。
四周烛火随风摇曳,殿内城隍木像慈眉低垂。
霍震烨画完整件法衣,刚从竹架子上爬下来,香案上点的细长蜡烛就烧到了头,火星一灭,光圈消失。
“行了,回去吧。”白准恋恋不舍喝掉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奶。
天早已经黑透了,老城厢的人家舍不得用电,这一片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准轮椅前挂着着一盏四方小灯笼,霍震烨在身后推他,窄长的一条石头巷子,一圈暖光缓缓向前,风吹在身上,竟也不觉得冷了。
霍震烨在他头顶念念叨叨:“明天还要去,我给你搬个摇椅去怎么样?我画法衣的时候你还能靠着睡一会儿。”
“光喝热牛奶也不行,要不然我叫一付甜酒酿担子,有炉火温着,你想吃就能吃。”
白准昏昏欲睡,霍震烨低头一看,他眼睛都已经阖上了。
两人还没走到大门边,就见门前站着一个瘦长的身影,穿长衫,戴软呢帽,听见轮椅声转过身来,在阴影中看着他们。
白准眉头微蹙,盯着来人。
“师弟,”那人近前几步,取下帽子,冲白准露出笑来。黑帽之下,他还年轻,肌肤雪白,整个人仿佛一张失了色的纸。
他连眼睛珠子都比寻常人要淡几分:“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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