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又在跑路(8)
羽林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叫来羽林左监:“帮我找匹马去。”
小伙子不知从哪家牵来一匹棕色好马,李怀安生出一丝紧张,手指蜷起又放开,接着一个翻身坐上马背。
他今日穿的衣裳是宽袍大袖,坐上去时差点压到袖子,身体往旁边一歪,几乎摔下去。狼狈地稳住身子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各处骨头骤然活动开来,就像生锈的刀刚从鞘里抽出来那一下。
羽林左监在刚才下意识张开双手迈了一步,试图接住他。李怀安瞥了他一眼,笑道:“我去附近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便双腿发力轻轻夹了一下马腹,连人带马瞬间窜出去,快得羽林军都没反应过来,即使回过神来也追不上,太上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林中。
许久没骑马,李怀安被颠得浑身不舒服,在阴雨天气疼痛的腿骨这会儿又开始疼起来。但他顾不得这些,衣袖被风兜满,风景在身侧转瞬即逝,耳畔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杂乱的呼吸,他心里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一口气骑到林中深处,停下来喘气。不远处就是那群年轻人打猎的声响,也不知是哪几家公子笑得如此放肆,鸟都被惊得乱飞。
李怀安正想过去瞧瞧,一声尖锐的呼啸突然略过耳边,不远处一棵树随即被一支羽箭插中。他下意识伏低身子,转头朝箭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见了几个赤余人。
纵使李怀安已经想不起在北疆的所见所闻,但他仍记得在两军对峙的战场上看见的赤余人。
那些带着原始兽性的赤余国人,盔甲下面是粗糙又厚重的麻布衣服,束袖用兽皮做成,紧紧箍着手腕。稻草似的头发披散下来,有些年轻人还结几股小辫,垂在鬓边。他们的武器多数是重刀,高大结实的身体足以支撑他们挥着大刀左右劈砍。一刀下去,鲜血能溅得又远又密。见血越多,赤余人杀得越兴奋,他们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战场而活。
那些人里也有弓箭手,他们的弯弓比中原人的更大,弦也更紧。拉满了弓,长箭一发必定破肉穿骨。
就像刚刚那一箭。
李怀安只看了一眼便转头拉动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嘶叫一声后飞速跑了起来。
来不及掉头去找羽林军,离得太远,他只能朝着围猎的方向奔去。然而身后也传来马蹄声,一点点逼近。
树林本就不适合驾马疾驰,李怀安紧紧握着缰绳,听着身后善骑射的赤余人越来越靠近。
长箭发出的呼啸如雨点一般从他周身飞过,他咬牙艰难伏在马背上,右边肩膀被箭尖扯出一道口子。
不远处的笑闹声还在持续着,他却好像怎么也到不了那里。
李怀安低骂了一声,放开声音大喊道:“李行微!”
群鸟乍起,那头似乎稍微安静下来。
“快过来!”
他用尽全部力气喊完这句话,嗓子生疼。话音刚落就听见马蹄声从左右包抄上来,他后颈一痛,随即坠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更得有点晚,我什么时候才能丝滑地写完一章QAQ
第9章
李怀安醒过来时浑身酸疼,骑马狂奔的结果就是他这把老骨头被颠得差点散架。双眼被蒙住,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架马车上,背靠着车壁,动弹不得。
狭窄的空间内,双目视物不清,浑浊的空气窜进他肺腑里,又被沉沉呼出来。
这感觉太过熟悉。
他脑海里嗡地响起来,一些零散而短暂的记忆陡然凝在一起。
这段记忆同生辰夜那个一闪而过的片段一样,这次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他记起来了,自己靠在昏暗的车厢里,身体被疼痛细细密密缠绕着。车外不知是何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浑浑噩噩过了很久很久。他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回到魏国都城。
他甚至能清楚地体会到那股绝望感,日月光影透过厚厚的车帘变得模糊,来来回回换了几个轮回的明暗,他一概不知。身后是否有敌人穷追不舍,前方是否有他的故都故人,他也一概不知。
他唯一明确知道的,是他命不久矣。
李怀安一边忍受着记忆奔涌而来的痛苦,一边浑浑噩噩地想,原来他真的是从北疆逃回来的,逃得狼狈不堪,还差点死在半道上。
他被骂得没错,自己是逃回来的人质,是罪人。可他为什么要逃……李怀安再去想其他细节时,脑袋仿佛被一根悬着的针狠狠扎入,阻止他想起任何事情。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去呢,堂堂一个皇帝说去就去了,从此连逃也是罪大恶极。
李怀安从回忆中猛得抽身,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上水面,嘶哑着大口喘气。
还没能缓过气来,车厢里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太上皇您没事吧?”
这嗓音有些熟悉,他反应过来,是杨闵。对方的嗓音平静而柔和,又问了他一句:”您说要逃回哪儿?“
李怀安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呼吸,只是心跳还很快。
“我刚才说过话吗?”
杨闵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是:“您一直在说要逃回去。”
他刚才根本没意识到车厢里还有他人,也不知道杨闵竟然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他发疯,默不作声。
李怀安沉默片刻,不愿意向他透露任何事,反而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李行微呢?”
杨闵似乎也不在意李怀安究竟要逃回哪儿,顺着他转移话题,回答得很冷静:“当时我们都听见了您的呼声,我先来找您,恭睿王和其他人一起回去找羽林军了。”
李怀安一时无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他挣了挣,绳结绑得十分牢固,毫无逃脱的可能。他斜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轱辘在路面滚过的声音,不像是坑坑洼洼的山路。马车两侧还有另外的马蹄声,想来是那几个赤余人。
“我们走了多久?”
“约莫一刻钟。”
他在头痛之余突然觉得奇怪:“你怎么也被绑了?”
“起初顺着马蹄印记找,半道上遇见了赤余人,就被捆到这车上。”也不知是不是性格使然,杨闵似乎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李怀安有些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还想再问,后方逐渐传来不小的动静,有许多人乘马而来,其间还有甲胄与兵器相碰撞之声。
羽林军赶到了。
车帘突然被撩开,走进来一个人,一言不发。李怀安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脚步声朝自己逼近。
看来那群赤余人不只是想把他绑走,连杀他都毫不犹豫。
他被缚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蜷起,什么都看不见,却倏然笑道:“怎么,觉得自己逃不掉,所以干脆连活口也不留了?”
赤余人没接话,冰凉的刀口贴上了他颈间。李怀安呼吸一滞,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拖延时间,黑暗之中却感受到身旁一阵劲风,随着一声闷哼,刀被狠狠撞开。
赤余人未来得及再动作,羽林军已经追上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听见外边一阵兵荒马乱,车内的赤余人被利器击中,是兵器没入血肉的声音。
有人靠过来帮他解绳,身上没了束缚,他抬手将眼前的布条扯开。正解着绑的是羽林左监,赤余人就倒在他脚边,头向下趴着,背上竖着一把刀,只露出刀柄和一半刀身,有鲜血不断从身下冒出来。
李怀安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旁的杨闵。他双眼被黑布蒙着,同样被五花大绑,左手臂的衣袖上竟然渗出一团血。
他脱口而出问道:“刚刚你用手替我挡的?”
杨闵那双锐利的眼被遮住,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完全是一个温和的俊俏公子,此时正笑得波澜不惊:“是。”
此人当真修为了得,别说一眼看穿在想什么,李怀安连他真正的情绪都无法辨明。
他看了一眼杨闵,什么也没说,扶着羽林左监递过来的胳膊走出了马车。挨着地面的一瞬间差点倒下去,眼前景象在他眼前打转,他不得不把羽林左监握紧一些。
年轻人空着手,手里的刀这会儿还插在那个倒下的赤余人身上,他迟疑着说了一句:“太上皇,发生这样的事要不要赶紧回京啊。”
李怀安顿了一下,被阳光刺得虚起眼睛:“李越这小子还挺有先见之明……”
他艰难数了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北疆人的尸体。
不远处突然有个活物,李行微跟团脏毛球似的跑过来,狐裘上的绒毛随他跑动一摆一摆的,上面沾了不少灰。
“太上皇!您没事吧!”他还没跑近就看见了李怀安肩上的口子,大呼小叫。
太上皇一看见这个堂弟就更头疼了,烦的。可李行微脸上又是实打实的担心,甚至还有些慌乱。
他骂人的话收了回去,无奈道:“你能不能先闭会儿嘴,我实在是头晕……”
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整个人直接一软,失去了意识。
羽林左监眼疾手快接住太上皇,被结结实实晕倒的人吓得手足无措,他看向恭睿王问道:“该怎么办啊?”
李行微也被吓到了,咽了下口水,突然往自己手臂上狠狠一拍,才算反应过来,吼道:“怎么办?赶紧送回行宫啊!”
这里就只有一架马车,李行微和左监把人艰难抬上去,刚把人连拖带抗弄进车厢,才发现杨闵还坐在里面。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李行微难得没话痨,左监也不敢在几个大人物面前放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倒是杨闵开口道:“恭睿王,劳烦松个绑。”
“好。”李行微把太上皇安顿好之后,凑过去低着头帮人解绳子,也没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拿下来。
一团麻绳落地,杨闵活动活动手腕,取下布条后起身往车外走去,擦肩而过时转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光线不明,瞧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有股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