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27)
后来有一天,听路过县城的游侠说,京中几经变乱,国力亏空,漠北与东山两地蛮族开始大举进攻边疆防线。
游侠在酒馆里喝完,又打了二两竹酒,切半斤牛肉,骑上马往潺塬城去。
听说那里有个武林大会,剑圣山庄集结天下英雄豪杰准备赴边疆抗敌。
萧景澜在酒馆里和褚英叡下棋,下的是走马棋,棋盘为江山,执子做苍生。
褚英叡晃了晃棋子:"景澜,你走神了。"
萧景澜微微恍惚了一下。
褚英叡便笑:"景澜,我不回边关了。既然已是死里逃生的命,余下的日子,与你共度便好。"
萧景澜落下的棋子偏了一寸,给自己落下了一个死局。
第二天早上,萧景澜睁开眼睛的时候,窗上放了一碗槐花甜汤。
那天的明宏县外官道上,戚无行一人骑马,沉默着顶着风沙日月,狂奔回西北边关。
萧景澜慢慢喝着那碗槐花甜汤。
他早已不是那个哭着喊着要喝甜汤的小少爷。
萧家风光早已不在,如今连国……也陷入了风雨飘摇里。
他的情爱,他的怨恨,他懵懵懂懂痴傻度过的那些年,都远得像梦一样。
戚无行回边关了吧。
京中乱成一团,西北的将士将不会再有京中补给,不会再有圣旨诏令,只能死守,一日一日地苦熬着死守。
守着中原疆土,守着……这座小城里一碗槐花甜汤。
萧景澜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的槐花树,想起那年他双目尽盲,坐在院中听花落的时候,戚无行半跪在他膝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捧着花。
那个人啊,狠毒蛮横的一个粗糙汉子,却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温柔,笨拙得让他想要哭。
褚英叡敲着门,欢快地说:"景澜,我们去打猎,好不好?"
萧景澜慌乱中打翻了那碗甜汤,他抬起头,轻声说:"好。"
城外的小山里有小鹿,有野兔,白嫩嫩毛绒绒的,让人心生欢喜。
萧景澜的双腿虽能站立,却仍然虚软无力,夹不住马背。
褚英叡笑笑,伸出手:"景澜,来。"
萧景澜有些抗拒。
可他隔着风看向褚英叡的脸,便会想起那一天,他被戚无行握着手,将刀捅进褚英叡胸口的模样。
血……全是血……血流的他满手都是,那个年轻的将军为了救他,死在了他手中。
他无法拒绝。
这一生他亏欠褚英叡的那条命,让他无法拒绝任何事。
于是他伸出手,递给了褚英叡。
褚英叡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拽进了自己怀中。
腾空的那一瞬间,萧景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恍惚中记起了那年萧家破灭,他被流放西北的路上,曾被戚无行拎上马背。
冰冷的铠甲硌着温热的皮肉,那么害怕,又那么安宁。
褚英叡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景澜……"
萧景澜一个激灵。
褚英叡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景澜,我父母……要我娶妻,你……愿意吗?"
西北风沙吹得天地狂乱。
戚无行站在城墙上,望着茫茫大漠。
补给已经断了数月,将士们连树皮都尽数丢进了锅中。
七个月里,蛮族趁着京中混乱,数次进攻崇吾关。他的小傻子在草原上倾尽心血留下的那些善举,并没有改变人心的贪欲和狠蛮。
他的小傻子,总是对凡人怀揣着些不现实的期许,好像世人都和他一样傻,都和他……一样善良。
风吹进喉咙里,戚无行在城墙上咳出血来。
几次迎敌,他胸腹受了三次箭伤,两次刀伤,有一箭深入肺腑,军医无法挖出箭头,只能用药熬着。
等到……等到战事结束,他再回中原好好疗伤。
前方哨兵在风沙中举起了战旗,蛮族再度入侵了。
戚无行拎起他的刀,把喉中的血咽回肺腑中,一声怒吼如狂野狼嚎:"出战!!!!"
中原小城外的树林里,蝴蝶在氤氲烟雨中飞舞,一只野兔从马脚旁跳过,和花嬉戏。
萧景澜被褚英叡抱在怀中,声音很低很低地说:"好。"
又是一场恶战。
戚无行拎着卷刃的长刀策马回城,肩上的箭只是草草掰断了箭身,倒钩的箭头卡在肉里,要回城后剜出整块皮肉才能取出。
战场就是如此。
皮肉筋骨无处不伤,每次出征,都可能死在战场上,人都认不出是谁。
他的小傻子……是个娇嫩矜贵的小少爷,就该被养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下下棋,写写字,每天都能喝到槐花甜汤。
戚无行嘶哑着喉咙低低笑出声。
又想起那个小傻子了,清清秀秀的模样,胳膊腿都软乎乎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就像……就像槐花甜汤的味儿,在西北粗粝的风沙里荡开一点清冽的甘甜。
是他最好最好的一场梦。
历州今夜有场婚宴,褚县令家的独子要娶亲了,新娘是个清俊温柔的小承人,穿着一身红衣为褚家父母敬茶,眉目精致如画,是这种小地方养不出来的矜贵美人。
宾客们纷纷艳羡着说恭喜,不知道褚家小子哪来的福气,竟从京城带回这样一个承人。
萧景澜被褚英叡牵着手,跪在父母面前叩谢恩情。
喜堂里喧哗热闹杯筹交错间回荡着一声一声的恭喜和欢笑。
褚县令托起两人的绸花,低声说:“萧公子,我儿日后,要托你照顾了。”
萧景澜听见自己空空荡荡的声音,说:“是,爹。”
戚无行灌下一杯酒,咬着牙任由军医用烧过的尖刀在他肩头生生剜下一块肉,带着箭头落在铁盘中。
“当啷”一声脆响,烧红的铁片贴在了鲜血直流的伤口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和焦糊的味道。
戚无行苍白着脸,又灌自己喝了一口酒。
止血药不多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军中已经没有绷带了,军医只能用撕下将士们沾血的旧衣,用热水烫了,来包裹伤口。
酒壶也空了,北风肆虐狂怒地吹着营帐,院子里那棵槐花树被吹得折了,歪歪斜斜地倚在墙上。
槐花是种娇嫩脆弱的小东西,哪里受得了西北风沙的折磨。
戚无行有点出神。
酒喝光了,喉咙里干得有些血腥味。
军医说:"将军。"
戚无行没有回神。
军医有些焦急地说:"将军!"
戚无行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问:"何事?"
军医说:"将军,军中的药已经全部用尽了,可几万将士身上都有伤,若是不尽快医治,恐怕都要感染身亡了。"
戚无行疲惫地问:"我递到京中的书信,可有回音了?"
副将低着头,说:"没有,将军,我们的信使自从入京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戚太后在京中……恐怕也不好过了。"
戚无行咬咬牙:"拿笔墨,我写信去求秦湛文!"
副将惊了:"将军,你怎么能向妖人低头……他本就想要羞辱你……"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说:"拿笔墨!你我可以死在崇吾关,为将者,不惧死。可中原的百姓呢?可九州的山河呢?你要让天下苍生,为我这一日低不下头陪葬吗!"
萧景澜还在历州。
他捧在掌心里狠狠疼过也狠狠欺负过的那个小傻子,还活在历州。
若是这一生,萧景澜不会再原谅他,不会再愿意见他。
那至少……至少……
他要守住西北,要让他的小傻子,好好的,无忧无虑,再无颠沛流离地过完这一生。
这是他唯一能偿还给萧景澜的东西了。
今日是县令公子新婚的第一天,丫鬟们捂着嘴偷笑,看那个有些笨拙的新少夫人为少爷更衣。
少夫人一看就是没伺候过人的,连少爷的腰带都系的像条麻绳。
褚英叡捏住萧景澜的手,宠溺地低笑了一声:"不会就乖乖坐着,相公给你穿衣。"
萧景澜的脸色有些苍白,或许是昨日拜堂累着了,他轻声说:"我去倒茶。"
他曾经是相府的小少爷,家道中落后虽然受了不少苦,可戚无行把他当个玩物养着,吃饭都要一口一口地喂,从来不让他干一点活。
他只是小时候听府里的婆子和小丫鬟聊天,说起成亲后的那些事,知道该给相公系腰带,再倒一杯新茶。
大家都是那么说的,那他这样做,总不会是出什么大错。
这次褚英叡没拦着,让萧景澜去端了茶水过来,就着新婚妻子的手喝了一口,低声说:"景澜,我真高兴。"
秦家与戚家从边关斗到内宫,向来是两不相让。
一个百年世家,一个新晋贵胄,谁也不会服谁。
秦湛文听到戚无行有书信给他,差点一口茶喷在满桌子奏章上。
小皇帝轻轻颤了一下,没敢出声。
秦湛文好笑:"怎么着,戚将军给我选好坟头了?"
信使说:"回太后,属下未敢看。"
秦湛文伸手:"行了,信给我。"
宫中刚刚安定下来,秦湛文累的很,还没腾出精力去整治各方势力。
倒是没想到,戚无行会主动给他写信。
里面是薄薄一张纸,被西北风沙吹得翻卷干黄,好像一捏就能碎掉。
秦湛文边看边喝着茶,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戚无行……
那个蛮横倨傲的疯子,被射成刺猬都能单枪匹马杀进敌阵斩敌首的西北大将军,居然在向他求饶。
信是戚无行自己写的,笔迹粗犷,也没什么文采,意思却很明确。
要钱,要粮,要刀枪剑弩,要一大批草药和医生。
如果秦湛文答应,待边关稳固,戚无行将会交出崇吾郡全部兵权,自缚回京任其处置。
秦湛文轻轻抚摸着杯口。
他也没想让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在西北,更不会让蛮族攻入中原。
压着前朝不给钱粮补给,只是故意要熬一熬,让戚无行的亲信部队死的死散的散,再派人前去收编笼络。
崇吾郡三十万大军,就可以尽数归秦家掌控。
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这么快就选择了认输。
秦湛文放下那张纸,说:"行吧,派个人送点东西过去,顺便做做监军。等时候到了,就把戚无行带回让我好好羞辱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