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17)
他的心荒凉的就像这片荒漠,已经没有半点温暖的情谊,可以滋养萧景澜那样天真的渴望。
走了好,走了好啊。
九州大地,哪里不比崇吾郡好。
崇吾郡只有他这样偏执孤独的疯子,一个人等着死,等着腐烂,等着成灰。
他一开始,就不该拉萧景澜陪葬。
戚无行守着漫天风沙,静静熬着一日一日的光阴。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耗在这里,直到病重死去,或者战死沙场。
而他心中的那点微薄的温暖,就像黑夜里那点微弱的萤光,会一点一点随着记忆的远去,消失在他所有的世界中。
萧景澜或许是真的恨他吧,这些日子以来,甚至都不曾来过他梦里。
明弘县外的小山下,萧景澜静静地在树下静坐着,慢慢地敲打着自己的双腿。
有大夫说,他之所以双腿残废,或许说经脉受阻所致,好好养着皮肉筋骨,或许还有痊愈的那天。
萧景澜已是个无望之人,生与死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更别说只是残废这种小事。
可他若是不好好养着,周叔和莺儿又会担忧伤心地一直在他耳边嘤嘤,实在让人有些心里难受。
他在树下安静地坐着,听到一串脚步声慢慢靠近,蟠龙殿中常有的麝香缓缓拂上鼻尖。
萧景澜微微怔了一下,问:“周叔,莺儿,宫中来信使了没?”
来人低声说:“不是信使,是朕来看看你。”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陛下,京中政务繁忙,你为何会来?”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朕……想念皓尘了,呆在宫中更难受。”
萧景澜伸出手,接住一片飘零的落叶,说:“陛下,你可知道十年前,我为何要离家出走吗?”
皇上说:“我们只当你顽劣叛逆,难道其中还有内情?”
萧景澜轻轻笑了:“也不算什么内情,当年确实是我顽劣叛逆,才会酿成大祸。可当年我之所以离家,其实是生气了,我不想让大哥嫁你为后。”
皇上问:“为何?”
萧景澜轻轻叹息,说:“说不好,就是觉得,你不是我大哥的良缘。你看向我大哥的眼神,欲望大过了爱恋。你像在看一件古玩,看一座城池,看一只白狐,想要占有,想要疼惜,可那不是爱。爱是敬重,是温存,是彼此依存互相取暖。你的占有欲远远多过爱,所以我讨厌你,我那时便隐约觉得,大哥一身风华傲骨,早晚要折在你手中。”
皇上静静地听着这些斥责,枯瘦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君王威仪的怒火,只剩苍凉的悔恨痛楚。
萧景澜说完那些话,又微微苦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大哥已去了,哪怕你明白了这些道理,也不过怜惜了后来的人。”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朕……今生今世,心中只有皓尘,没有后来的人了。”
萧景澜玩弄着那片落叶,细心地摸索着,一点一点撕出叶脉。
皇上说:“景澜,朕派人去了逍遥谷,鬼医回信来,或许能救你的双腿和眼睛。”
萧景澜手中一颤,完成的一副叶脉断在他手中:“是吗?”
皇上问:“你想去吗?”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无神的双目仰头看着皇上,轻声说:“以后再说吧。”
皇上有点焦急:“景澜!”
他若不能安顿好萧景澜,等将来在阴曹地府中见到皓尘,又如何向皓尘交代!
萧景澜说:“陛下,你杀过人吗?无辜的,因你而死的人。”
皇上说:“我是君王,总有些事,不得不做。”
萧景澜说:“我杀了褚英叡,陛下,我活着,是为了赎罪。”
皇上怒声说:“那也该是戚无行来偿命,与你何干?”
萧景澜轻轻摇头:“戚无行不会来,陛下,你我都知道。于公,崇吾关不能换将。于私,戚无行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不会来,更不会赎罪。那么,罪孽就由我来担吧。”
皇上看着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说:“景澜,戚无行身子不好了。”
萧景澜轻轻咬着牙:“和我无关。”
他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脖子。
那条锁链曾强硬地把他锁在崇吾郡漫天黄沙中,他曾经想过认命,也想过挣脱。
可他从来没想过,那条锁链会生锈,会腐烂,会自己碎在风中。
戚无行的身体并不好,那人打起仗来是不要命的,一身伤病,四季都有旧疾。
可那个男人又蛮横强硬的像座山一样,巍峨魁梧地站在风沙中,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都不会动摇半分。
萧景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自己的脖子,揉按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红肿和淤痕。
他说:“陛下,我心结未解,这样残废着,反倒好些。”
皇上不再苦劝,留下几个近卫保护萧景澜的安全,便回了京城。
一月之后,皇上驾崩在凤仪宫。
说是病逝的。
皇帝驾崩,戚无行本不想回京奔丧。
他旧疾发作,四肢肺腑都日夜隐隐作痛着,若是回到京中,恐怕会被看出端倪。
可奈何他有个身在宫中的妹子。
三年前,皇上把她妹子诏进宫中,不温不火地养了这些年,不宠爱也不冷落。
可皇上临驾崩前却忽然下旨,把太子许给了戚贵妃抚养。
戚贵妃到底年少,心机城府远不如秦湛文这只老狐狸。
皇上刚驾崩,戚贵妃的信使便一天三次来崇吾郡拜访戚无行,请戚将军一定要带兵回京一趟。
戚无行拗不过妹子,只好点了一队兵马,轻骑快马回京。
贵妃在宫中摆了棋盘,百无聊赖地和兄长对弈:“哥,你脸色不好,旧疾又发作了?”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落下棋子:“嗯。”
贵妃叹了口气:“哥,你怎么越来越闷了,我还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你不知道那秦湛文有多狠毒,安明慎生前何等受宠的一个人,陛下刚驾崩,就被秦湛文……”
贵妃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小声说:“哥,我现在就秦湛文的眼中钉,肉中刺。崇吾郡离京城太远了,不如你回京来帮帮我,好不好?”
戚无行淡漠地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本事解决秦湛文,不如我现在就安排你出京。我不喜欢京城,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留在崇吾郡了。”
贵妃眼珠一转,轻轻击掌。
两侧珠帘丁零当啷地落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戚无行微微皱眉:“你又在捣什么鬼?”
贵妃说:“上来。”
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绣花的衣衫,有些拘谨地从珠帘那头缓缓走来。
少年眉目清秀精雅,怯生生的模样,水汪汪的琉璃色眼睛,看上去竟和萧景澜有三分相似。
戚无行不悦地皱起眉:“胡闹!”
贵妃说:“哥,这可是我从乐坊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孩子,干净乖巧,从来没被碰过,姿色不比萧景澜差。你若是喜欢这样乖软漂亮的小废物,我能给你寻来一院子。”
戚无行脸色铁青:“你马上就要贵为国母,在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贵妃也生气了:“崇吾郡崇吾郡,崇吾郡有什么好?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连口干净水都喝不到!你在那里呆了十几年,身子都伤透了还不肯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自从萧景澜自尽,你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我就不明白了,那萧景澜又笨又蠢,除了那副皮囊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你惦记成这样的!”
戚无行差点又被自己的亲妹子气得旧疾发作。
看着那个怯生生的清秀少年,越看越烦闷,语气不好地说:“下去。”
他对萧景澜的执念和痴情,旁人无法明白,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或许是初见时,那个小废物抱着长枪摇摇晃晃的姿势太可怜。
或许是小溪旁月色下的那些鞭痕太诱人。
或许……或许是崇吾郡荒凉孤独的风沙中,有个小傻子,傻乎乎地要用手替他遮住吹向眼睛的沙子,又哭哭啼啼地一边哆嗦一边帮他疗伤。
那个整天哭唧唧的小东西扎根在了他心里,发了芽,开了花,暖得他甚至感觉有些疼。
他爱着一个人,爱得发了疯。
那不是一具简单的皮囊,那是他的一切,他此生唯一的偏执,和妄念。
贵妃见自己兄长不悦,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百无聊赖地敲着棋盘。
戚无行问:“你在这儿躲清闲,秦湛文去哪里了?”
贵妃耸耸肩:“他去和兀烈国来的使团聊天呢。”
戚无行皱眉:“兀烈国来的使团还没离开?”
贵妃说:“是萧景澜的主意,他写信给皇上,说让那些天生天养的野人在中原多住些时候,学学中原的纺织木工和诸般产业,若漠北草原的游牧人能自给自足,北关便再无征战了。皇上为了皇后的事心中有愧,那小孩儿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这不,一群野人都在京中住了三个月了。”
戚无行心中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半晌说不出来。
他知道萧景澜被带去了漠北,他也知道,或许萧景澜已经恢复了神志。
他像个疯子一样一路打到布格山,想要抢回萧景澜,却从未去想过,萧景澜做过什么。
那个整天只会哭的小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他把自己堵在死胡同里,像只困兽一样发疯发狂,觉得自己此生已无路可走,依依不舍地要拽着萧景澜陪他一起下地狱。
他喜欢萧景澜什么呢?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傻子总是露出些可怜可爱的傻气,可世上的小傻子那么多,他却为什么会觉得萧景澜身上有光。
他是一只深陷在深渊地狱中的困兽,可萧景澜,是一缕飘在天空中的微光啊。
那个小傻子,无论聪明还是愚笨,自由自在还是身陷囹圄,都在发着光,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
善意,是善意。
从三魂七魄深处,缓缓散出来的温柔和善良。
那样的温柔和善良吸引了他,可他的占有欲和偏执,却在试图毁掉那美好的一切。
他是个疯子,是个……愚蠢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