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16)
一点,都没有留下来。
胸中的痛楚太过荒凉,戚无行有些晕眩,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
这些年,他受了很多伤。
大伤,小伤,皮肉,筋骨,里里外外已经伤痕累累。
他要积攒军功,他要兵权,他要报复萧家,要报复那个,害死他父母的任性小孩。
后来,他得逞了,那个小傻子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是一团任他玩弄的小糖球,被他欺负得只会哭。
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他却那么痛,那么痛。
复仇的结局没有半点欢喜,只有孤独和痛楚伴着他,和这座孤城一起,慢慢埋葬在漫天风沙中。
萧景澜离开了,在一个他永远不会找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
可他永远不会找到萧景澜,他所有暴戾的占有欲和鲜血淋漓的爱都只能被压在崇吾郡的漫天黄沙中,生生死死,再也与他一同活下去。
风沙还未吹过去,京城却又有信使前来。
戚无行对皇上生了心结,冷着脸接见信使。
信使来得匆忙,也不多话,从背后截下一个匣子,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戚将军,此物是萧少爷托陛下送给你的。”
戚无行愣住了,猛地上前一步:“是什么?”
萧景澜……是萧景澜给他的东西。
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萧景澜为何还会有东西留给他?
戚无行看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心中忽然又升起了滚烫的不安。
信使双手奉上,他却不敢伸手去接。
他沙哑着厉声问:“这是什么!”
信使说:“萧少爷跌下城墙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腹中孩子却没留住。萧少爷说,这孩子是你的,他还给你,从此之后,你们便两清了。”
戚无行看着那个盒子,被西北风沙吹得沧桑的脸竟惨白如纸,他看着那个方正的盒子,颤抖着说:“萧景澜……萧景澜……”
他苍白的唇颤抖着,想要去接过那个盒子,却又不敢碰。
摇摇欲坠中,一口鲜血喷出,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萧景澜来到了白山墓地,木板搭在车辕上,莺儿和周璞扶着轮椅,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慢慢滑下来。
这里并没有哭声,只有火焰烧着纸钱的呼啸,和风中香烛的檀香味。
萧景澜问:“褚将军的墓在何处?”
莺儿看了一眼,说:“好多人都在排队呢,少爷,要不您先回马车里歇着。这日头这么大,晒着您多难受。”
萧景澜轻轻摇头,说:“我们也去排队。”
为了维护褚英叡的名声,也是为了维护戚无行,对外宣称的,都是说褚英叡战死沙场。
皇上追封了褚英叡为烈武将军,衣冠冢送归故乡,建将军祠,世代受香火供奉。
将军祠建在白山墓地的正中央,上香祭祀的队伍排到了墓地外。
日头高照,萧景澜被晒得有些晕眩,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大滴的汗从苍白的额头滚落。
莺儿心疼:“少爷,您先去马车里歇着吧,奴婢替您排队。”
萧景澜轻轻摇头:“让我呆着吧,多呆一会儿,心里还会好受些。”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握着匕首,捅进褚英叡身体中的时候,那些喷溅出来的鲜血,落在他的脸上和袖口,那一瞬间,他也成了和戚无行一样的疯子。
长队终于进了将军祠。
萧景澜行动不便,就请周璞替他取了一柱香,坐在轮椅上祭拜了褚英叡的亡魂,低喃:“褚将军,萧家有负于你,今日,萧景澜来向你赎罪了。”
说罢,他在轮椅上深躬三次,请周璞把香供奉在了香炉中。
面色肃然的褚夫人站在祠堂边,向每一个来祭奠褚英叡的人们回礼:“多谢。”
萧景澜怔了怔,问:“夫人是……”
莺儿小声说:“是褚夫人。”
萧景澜心中一颤,缓缓说:“褚夫人,晚辈……是褚将军的旧友。”
褚夫人细细看了萧景澜一会儿,皱眉:“我不认得你,但你的相貌,倒是有几分萧皓尘。”
萧景澜苦笑:“正是亡兄。”
褚夫人轻叹一声:“既是故人,便不必拘礼了。萧少爷似乎身子不好,千里迢迢来历州,可还有什么要事?”
萧景澜紧紧握着扶手,许久之后,竟挣扎着从轮椅上倒下来。
周璞和莺儿急忙去扶:“少爷!少爷你要做什么!”
褚夫人也愣住了:“萧少爷?”
萧景澜抬手制止了周璞和莺儿要扶他的动作,慢慢摸索着搬起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摆成跪地的姿势,对着褚夫人的方向深深叩首,连叩三次,眸中溢出痛楚的泪花。
褚夫人颤声问:“萧少爷,这是……这是为何……”
萧景澜长跪于地,低声说:“褚将军……是为我而死,是我牵连了他。萧景澜今日前来,是为赎罪。萧某废人一命,已换不回褚将军,夫人想要如何处置,是杀是罚,萧景澜绝无怨言……”
他做了好久好久的噩梦,这份血债,终于到了能够偿还的那天。
褚夫人身子一颤,苍老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你……你……你……”
她心中有万千苦痛,却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发泄的出口。
于是她日夜守在将军祠中,守着儿子的衣冠冢,守着那些来拜祭的人,痴痴傻傻地守着。
战死沙场的说法太牵强,因为她记得她噩梦那晚,西北战事还未起,她的儿子却鲜血淋漓地在她梦中对她告别了。
她悲伤着,也愤怒着,一介县令夫人,无法苛责皇上给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她也无处可恨。
可如今,一个自认有罪的少年来到她面前,要她责罚,她却摇摇欲坠着,心中的愤怒和悲伤那么多,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的孩子,已然去了。
尸骨葬在遥远的西北风沙中,再也不会回来依偎在母亲膝前。
褚夫人抄起桌上的香炉,重重向萧景澜砸过去,哭着吼:“祸根!你个祸根!”
萧景澜看不见,也不会躲,就那样睁着眼睛,任由香炉砸在他额前。
香炉落在地上,瓷片和香灰落了一地,萧景澜白净的额头慢慢渗出血珠,顺着眉骨滚落,掉在没有光芒的眼睛里。
莺儿吓哭了,拿着手绢要给萧景澜擦拭血迹。
可萧景澜却轻轻推开她,伏地再次深深叩头:“褚夫人……”
褚夫人哭得喘不过气:“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纵马疆场的好男儿,他要死,也该死在沙场上!为了你……竟是为了你!!!”
萧景澜深深叩头,颤抖着沙哑道:“夫人,萧景澜……向您赔罪……”
褚夫人哭倒在侍女怀中:“滚……滚……赎罪?你能让我的孩子回来吗?我的英叡……我的英叡便是沾上你们萧家……才落得如此下场……滚……滚啊!”
萧景澜闭上眼睛。
他已看不见,闭目与否,并无差别。
可他,不愿在褚夫人面前落泪。
若他落泪,便像是他在逼褚夫人原谅他。
于是他闭上眼睛,留住泪水,再一次深深叩头:“褚夫人,萧景澜一生一世……欠褚家一条命。只要……只要夫人想要,萧景澜,永远等夫人来拿。”
周璞不忍:“少爷,您这是何苦……”
萧景澜又叩了三个响头,支撑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他下半身已无知觉,动作狼狈虚弱,脸色苍白如纸。
周璞和莺儿急忙把萧景澜扶起来放在了轮椅上,心惊胆战:“少爷……”
萧景澜轻轻摇头:“走了,别在这里太久,让褚夫人更添伤悲。”
萧景澜在明宏县住了下来。
他没有住进县城中,而是在县城外三十里的潜山脚下租了一个小院子。
平日里养些鸡鸭猪狗,初一十五的时候让周璞和莺儿去城中买些油盐酱醋。
他目不能视,便让莺儿把书上的地形图和字迹用黄泥细细地勾一遍,摸索着阅读思索。
除了心中血债的重负,他好像已经没有更多的苦痛折磨,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只是偶尔被风拂过脸颊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脖子,好像那条锁链仍在,仍然日夜锁在他脖子上,等待一个人扯着锁链那头,蛮横地把他拥入怀中。
戚无行……
那个疯子……戚无行……
萧景澜想要问问周璞和莺儿,有没有西北的消息传到历州来,可他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沉默着与他的笔墨为伴。
那个疯子,或许会一生疯癫直死,或许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
可那些,都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景澜摸索着在纸上写:“江南七河六湖总纂,由西向东,共三千四百二十七里……”
风吹着墨香飞向辽远寂静的夜空,此处离崇吾郡很远很远。
戚无行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他本就一身伤痕,后来更是肺腑中五脏撕裂,整日吐着血,脸色青白的像个死人,连风沙都遮不住他的死气。
为了维护崇吾郡的军心,戚无行仍然每天重甲提刀骑马在各个营地巡视,呵斥偷懒的将士,严惩传谣之人。
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开始回忆那个小废物窝在他怀里的样子,撕心裂肺的痛便从心口升起,一呼一吸间皆是血腥味。
天下间聪明人不多,相貌清秀的笨拙少年却到处都有。
可他为什么,偏偏把整颗心都给了萧景澜。
一点都没剩的,全给了萧景澜。
一口鲜血从喉中溢出,被戚无行生生咽下。
他在月光下握着那条马鞭,闭上眼睛,抱住了虚空中那团幻影,低喃:“萧景澜……萧景澜……澜澜……没有我,你过得好不好……”
半晌,戚无行又自己笑起来:“好,当然好……小傻子,崇吾郡满地都是沙子,一点都不好。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发了疯,以为你会愿意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