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深(42)
那鬓发间的白梅香,近在眼前,他竟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背着他的人,是——
那满腔的戾气,都找着了宣泄口,狂涌而出。
“你疯了?还要留我一条命?我的命贱,是你拣剩下的,是不堪教化的祸患,何必留我?”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无穷无尽的风声。
他心中酸楚已极,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太庙外的大雪中,那时遥不可及,玉山般背影,这时却嫌单薄了。
解雪时本就病恹恹的,近来又清减不少,此时背负着他一个成年男子,不能不说艰难,他甚至隔着风雪,也能捕捉到那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仿佛是从心肺间直透出来的。
这条路也因而显得出奇漫长。
赵椟那乱发纷纷披在面上,被风雪一激,如同刀刮一般,心中忽冷忽热,激愤与酸楚相交加,竟是从眼里恨出泪来。
“你是要我做个明白鬼么?我不懂,我真的不明白,我哪里比不过那呆子?他有的,我怎么也得不到!”
他几乎是厉声嘶吼起来,那声音如枭泣一般,在雪中冲荡,只是解雪时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有你亲手制的桐木琴,有名驹烈马,有百盏莲花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你偏爱他,处处容忍他,甚至,甚至连太子之位,你也想从我身上剥下来,即便我真是十恶不赦的厉鬼,那也是我最后一张人皮,凭什么!要不是当初你和父皇商议废太子,我又怎么会反,怎么会一路弑父杀亲,无路可退!”
他愤懑之中,胸口剧烈起伏,心中毒火炽盛,反倒觉得对方的身体渐渐开始发冷。
突然间,解雪时身形一震,剧烈咳嗽起来,那胸口震颤的力度,几乎要把心肺都倾囊而出。
赵椟心中一悸,下意识地抬臂去蹭他的下颌,却莫名摸了满手的温热。
“你怎么……”
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如闪电般击穿了他,令他那五指都在惊悸中痉挛起来。只是那失落感稍纵即逝,转瞬被截断在短短一句话中。
“废太子一事,我从未后悔,”解雪时咳嗽道,“你不适合为人君。”
从未后悔!
赵椟的面孔本就惨败至极,闻言几乎在盛怒中狰狞变形,他伏在解雪时肩上,竟是一言不发,死死咬着嘴唇,从眼里流下泪来。
——我求求你,后悔一次吧。
风雪更紧,京中积蓄已久的寒气,几乎在这个雪夜里悉数反扑回来。这一路有多长,他心中生受了多少遍淬毒的针毡,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以血肉穿过茫茫棘刺般的成见,触碰到解雪时的手掌。
直到一盏灯笼,斜照在面前。
天旋地转间,那唯一的热源消失了,他如丧家之犬般,跌落在雪地中。
提着灯笼的是个老僧,面目如铁,颇有金刚怒目之威。
是皇陵边的菩提寺,供奉有一品佛骨舍利,因而其间僧人,武学修为颇为不俗,用来囚禁宗室罪人,最为相宜。
赵椟道:“原来是要当尊活菩萨,我道先生怎么有心思来度化我这恶鬼!”
解雪时道:“你心性未定,从今往后,便在此处修行,一日不出此寺,便一日不会有人伤你性命。”
“我要你来度我!”赵椟冷笑道,“明明是你......”
“株儿落水之后,你收到了十卷自法华寺求来的莲台经,用以压枕,风寒昏厥方醒,又有头痛之疾,服食的是平康坊的棠梨点霜膏。”解雪时道,“我确实有愧,不应苛而无当,以致成疾。”
他面色煞白,气息微弱不可闻,却是生平罕见的平和,只是这平和反倒越发触怒了赵椟,令他双目中再度渗出泪来。
“你不给我的,母后自然会……”话音未落,赵椟已经闪电般抬起头来,嘶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只是他这一问出口,又如石沉大海般,失去了应答。
在骤然涌起的不可置信中,他猛地抬起头来,那眼中的泪早已结成了带芒刺的冰霜,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中,一点远去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去抹,谁知从掌心到手肘,都是猩红的血迹!
——那都是,都是方才从解雪时下颌处沾来的血!
他心肺俱伤,又背负重物在风雪中行走这许久,恐怕肺里都是雪沫,性命危在旦夕!
赵椟脸上冻僵的肌肉突突抽搐了两下,竟是用手肘支地,从雪中挣扎起来,谁知那癫狂的力度毫无用武之地,那老僧只用一只枯瘦的手掌,便钳制住了他的一切挣扎。
“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贫僧……”
“他快死了,他就要死了!”
他那厉声咆哮,如泥牛入海一般,被卷入了呼啸的风雪中,除却震得自己耳膜生疼,口中流血以外,竟是毫无用处。
那老僧依旧道:“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贫僧进寺吧。”
此时火光斜照,赵椟余光一掠,只见他双耳处空空荡荡,结了两块黑褐色的瘢痕,竟是个空有一身功夫的聋僧!
赵椟心中大骇,却只能被钳制在他手上,眼睁睁看着解雪时的背影,化作风雪中的一枚黑点。
那缠绵的毒恨,同歹毒的情爱一道,都在这个茫茫大雪夜里,化作了这聋子耳中一场凄凉的笑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