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深(27)
他更是不知客气为何物,施施然往院里一迈,一面将昆仑奴面具一扯,露出一头汗湿的鬈发。浓眉厉目,鹰视雕眄,不是袁鞘青又是谁?
那昆仑奴面具甫一摘下,便露出他颧骨上结结实实一道血印子来,才结了薄痂,乃是柳条抽出来的。
——他前日里只是尝了点腥味,便颜面受损。
解雪时皱眉道:“早上不是刚送过吗?”
袁鞘青道:“待会要取第八针,我怕你熬不住痛。”
解雪时当即闭口不言,心里却打了个突,暗自思忖起来。
无他,这取针之人正是——
袁鞘青又接着道:“且拿些酒,将你灌醉了,也省得待会同那谢浚痴痴怔怔地看个不停!”
第58章
袁鞘青这牢骚蓄势已久。
自那日逃出生天之后,解雪时便陷入了昏迷之中,除却偶尔爆发的剧烈咳喘之外,几乎失去了一切知觉。
偏偏赵椟那厢追索又急,京城之中,凡有医馆处,都有禁军把持,显然是料准了解雪时经不起舟车劳顿,只等他们一行自投罗网。值此生死关头,袁鞘青不得不放出忌惮已久的谢浚,将人遣往病榻之前。
解雪时呼吸微弱,面如金纸,只在罗帐外垂着一截手臂,谁知道谢浚刚握住他的手,他便剧烈咳嗽一阵,惊醒过来。
他昏昏沉沉的,早已睡得懵了,身上又发着热,鬓发乌油油的都是汗,竟是散着头发,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谢浚。
这视线其实不见得有什么深意,连影子都没倒映出来,纯粹是出于一种幼鸟觅食般迷蒙的本能。
但仅仅是习惯二字,就足以使袁鞘青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他所撞见的,很可能只是千百次对视间的一次。
只是这么一来,谢浚这厮便打蛇随棍上,一手操持起了求医问药之事。解雪时身上的铜针脱体了数根,譬如锁钥失灵,已无封锁气脉之用,这才使得喘疾疯狂反扑,为今之计,只有将铜针彻底起出,方能令他自如地运行内力,疏通体内瘀伤。
谢浚行事滴水不漏,顾及解雪时久病体弱,受不住铜针离体时的剧痛,便一边用药调和体质,一面徐徐取针。什么推拿揉/捏,药浴兰汤,流水似的使在他身上,其间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简直看得人心中疑窦丛生。
袁鞘青对于两人间的亲昵,颇有微词,因而这关头才骤然发难。
谁知解雪时目不斜视,只是捏着那根柳枝,垂在小象面前,轻轻逗弄。
“你说什么疯话。”他不冷不热道。
袁鞘青碰了一鼻子灰,一低头就见那小象将一双蒲扇耳朵甩得扑楞楞作响,说不出的快活得意,象鼻更是牢牢巴住了解雪时手腕,简直恨不得拱到人身上去。
解雪时手里的柳枝,用来抽他时毫不容情,这时候倒无限柔和地垂在象口中。
他又气又乐,当即在象首上轻轻一拍,斥道:“去!你得意什么,寻你的母象去!”
他用余光一扫,见解雪时难得神色柔和,黑发垂落,面上微微泛着血色,如海棠垂露一般,不由心中窜起一股邪痒来,不由在象背上轻轻拍了两记。
解雪时正出神间,面颊上便是一热。那湿漉漉的象鼻不知什么时候黏了过来,如幼儿乞食般,在他面上发上一阵乱拱,不时发出啵啵啵的响声。
他一时哑然,正要一手捏住作乱的象鼻,便被人一把从背后搂抱住了,一只滚烫的手旋即探进了外衫里,捏住了他的乳首,隔着薄薄一层亵衣捻转起来。
解雪时当即打了个寒噤,几乎肉眼可见地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袁鞘青!”
这始作俑者偏偏微笑道:“畜生碰得,我碰不得?雪时,你这奶头好生敏感,还会在我手里一翘一翘的,求我捏上一捏哩。”
这厮色胆又肥了。
解雪时强忍怒意,一边暗中使劲,去抽象口中的柳枝,谁知余光里却撞进了一个人影。
只见谢浚背身推拢了门,一手托着个承药的铜盘,正转过头来,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面上还带了点未褪的笑意,眼神里的阴骘,却已经沉凝得像一对毫不透光的黑水银珠了。
第59章
“畜生当然碰得,袁将军倒是乐得同畜生为伍,行禽兽之事。”谢浚冷冷道,“可他身上喘疾未愈,最不耐热,你想逼得他急怒攻心不成?”
他说得刻薄,一面脚下不停,捧着铜盘走过去,解雪时应声抬起头来,同他对视一眼。
那眼神并不如何锐利,平淡得像一泓清水。两人共事这些年,彼此间知根知底,解雪时又素来是寡言少语的性子,谢浚如何学不会用眼神同他打机锋?
只见解雪时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柳枝上一拂,他立时心领神会。
——这是要寻个僻静处,避人而谈了。
袁鞘青叹道:“是这个理,奈何我一见解大人,便心旌摇荡,实非得已!”
谢浚又冷笑道:“袁将军通身蛮夷习性,料想也不懂中原礼数。可连取酒熬药这般小事也做不好,未免不知轻重。”
袁鞘青一看地上乱滚的酒葫芦,自知理亏,当下里将双唇紧闭得如蚌壳一般,一面悻悻然将手一抽。
谢浚道:“你方才取的什么酒?”
“大宛人新酿的甘蔗酒。”
“糊涂!西域人酿的酒,味浓质粗,渣滓甚多,怎能用来和药吞服?”谢浚道,“你且去城西十五里的晋和坊,取十坛用新雪酿的荔枝春,再去皇陵边的礼佛坝,那里有三十多家糖霜户,挑些色味浅薄的回来。”
谢浚说得轻巧,但那晋和坊临近皇城司,为重兵所把守,礼佛坝更是禁卫屯兵之处,袁鞘青若是堂而皇之地露面,与自投罗网何异?
但他偏偏就吃准了袁鞘青不能拒绝。
袁鞘青前脚才夹着尾巴出门,后脚他便冷笑一声,掩了院门。
好不容易开春有些时日了,他这一回头,竟然又零零星星下起了小雪,雪色极清,飞旋不定,乍看去如蓬蓬白雾一般。
解雪时立在庭中,发上积了毛茸茸一簇小雪,倒像是妇人斗篷上镶的绒边一般,因风拂动,映得他神色出奇柔和。
谢浚眼见他睫毛上也沾了点霜白色,犹不自觉,不由走过去用手指一捻。
原来不是小雪,而是庭中因风而起的梨花。
谢浚看着他,不由微笑道:“可算是开春了,今个儿天气和缓,胸口还闷不闷?”
“不闷,只是乏力,”解雪时道,“昨日取针处,筋脉隐痛,发了块鸽子蛋大小的紫痧,一直使不上力气。”
谢浚一手握了他手腕,将袖口推到了肘上,果然雪白皮肤上,赫然沁着一大块淤青。
他几乎毫不犹豫,以口相就,在那枚细小的针孔上舔弄片刻,温热的唾液立时浸润到了伤处,令解雪时颤抖了一瞬。
他用舌尖抵着上颌,思忖片刻,果然尝出一缕涩涩的铜锈气。
“是铜毒没拔干净,”他道,“药浴泡了没有?”
解雪时变色道:“你疯了么?这种东西也敢尝?”
谢浚笑道:“不妨事,我是久病成良医,你难道不知道?”
“可是在诏狱里落下的病根?那地方阴寒,你没有内力傍身,料想吃了不少苦头。”解雪时沉声道,“是我害你。”
谢浚摇头,替他拢去了发上的梨花,道:“是心病。”
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仿佛不觉其痛,反倒心生欢喜。
第60章
谢浚不欲多言,只是转手将铜盘搁在了石桌上,一面引着解雪时往内室走。
那只小象正在百无聊赖地甩鼻子,见解雪时动了,便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它断奶不久,又离了母象,心性与稚儿何异?解雪时越是无暇理睬,它越是巴着对方袖口不放,前额银铃丁零零作响。
谢浚斥道:“呆头呆脑的,别跟着,也打酒去。”
解雪时摇头道:“你同它计较什么?”
“这畜生再过个一年半载,便得长成袁鞘青那般庞然大物了,”谢浚讥嘲道,“若是再把那粗野性情学个十成,岂不是祸患?”
他一把擒住象鼻,轻轻扼住。五指上都是生腥的草药味,激得小象大不自在,将那两只耳朵晃得如风吹芭蕉叶一般。
“去!”谢浚将手一松,道。
小象既知他不可亲近,便一步三回头地朝院外蹭。
院门本是虚掩着的,它那象尾如细鞭一般,宕着个黄金坠儿,摇晃间咻的一声,正抽击到了门板上。
门缝之中,竟是又乘隙涌进来一蓬白絮,清灵不受力,满院飞旋,纷纷落到两人发上衣上。因着夜色太深的缘故,解雪时还道是飞散的梨花,正要抬手拂开,面色便是一变。
——入手的哪里是梨花,分明是没烧干净的纸灰。
这么多的纸灰,纷纷扬扬,可见附近必有大丧!
他这些日子受袁鞘青钳制,虽能在院中小立片刻,却是被牢牢拘住,不得出门半步的。因而乍见之下,面色一变。
藩坊之人,习俗素来和大襄迥异,鲜有焚烧纸钱的时候,这究竟是哪来的?
正思忖间,有号哭声由远及近,哀转凄厉,几如枭泣一般,为夜风所刮梳,听来令人脊背生寒。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是京畿乱葬岗一带的丧歌!每次朝中处斩人犯,以草席敛尸时,沿途便会唱这首《薤露》。如今深夜听闻,实在是凄神寒骨,绝非人间所有。
解雪时面色沉凝,问:“你这几日出去打探过了?”
“平康坊的消息天明前就到,”谢浚道,“我上两天收了消息,小皇帝雷霆大怒,凡是同鬼母案有牵扯的,不论门生同僚,尽数收监。”
那平康坊的宰牲铺,住了一对康姓父子,烹牛宰羊,技艺精湛,乃是远近闻名的屠户。康父早年改做了刽子手,同谢浚颇有一番交情,如今退居下来,由康二子承父业。
虽是三教九流之辈,亦有观叶落而知秋之能。
谢浚这几日借着取药的名头,已经设法同他们搭上了线。
解雪时在石桌边坐下,一面抬手捏了捏眉心,面上微露疲色。
“我心里总觉得不安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道,“袁鞘青这几日动作频频,恐怕不久便能打通出城关窍,一旦令他在武冲关内外来去自如,祸不远矣!”
“你可是忧心他起兵作乱,自立为帝?”
解雪时摇头道:“此人不比当年轻狂,终究会顾及名声,直接兴兵篡位,逞一时之勇,未必合他的意——梁兴王那个遗腹子,也到了幼学之年了罢?”
梁兴王乃是先帝幼弟,体弱暴亡,只留了个病怏怏的宗室子。谢浚一时都忘了这么个人物,思索片刻,方才恍然道:“看来他打的是废立幼帝,亲自摄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