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37)
他甚至怀疑,就算此刻方玉生叫他立刻去死,他都会照办。
就算方玉生对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也是值得的,毕竟人这一生,能找到几个这样在乎的人呢?
方玉生于他来讲,不仅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之人,也是他……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所以,他为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是的,”影六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天底下,不会有你能核错的账本。”
他只想让这个人脸上长长久久地挂着笑容。
第五十二章•鬼城
陆开桓踢了踢脚边几个箱子,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不屑的轻笑来。
那是前几日崔渺在接待谢攸的晚宴后,派人偷偷送来的箱子,其中之深意,不言而喻。
箱子很是沉重的样子,可陆开桓连打开瞧一瞧里头是什么的心情都没有,干脆拉了谢总使来看这些东西,以自证清白:“你瞧,我可不和他们同流合污,这箱子我连开都没开!”
谢攸站在他身侧,无奈地笑了一笑:“是,的确如此,殿下清清白白的。”
“那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先留在这吧,”谢攸略一沉吟,“这些东西如果现在就运送回京,会引起他们怀疑的,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陆开桓赞同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语气却是十分认真:“你今日,方便同我一起去大坝吗?”
谢攸将落在木箱上的视线收回来,盯着陆开桓问道:“大坝?你觉得那里别有文章?”
“是……”陆开桓心一横,干脆将目的都说了出来,“所以今日我打算揭开所有事情的真相,但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去做不大好,还要劳烦总使大人和我走一趟,做个见证也好。”
这些天来,陆开桓已经弄清了许多事情,他大概明白了陈永长并不是个精明的人,但崔家家主却极为老谋深算,两人若是在一处,主心骨肯定是崔渺。他派人盯着崔渺的动向,知道崔渺这几日动身去了东峡州,算算日子也应该是到了那地方了,就算是快马加鞭,没有个两三天也赶不回来。因此陆开桓想趁着这个机会进大坝中探一探,若是那大坝里无事也就罢了,若是碰见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崔渺人在菱州外,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陆开桓带着孟笙和谢攸,以及一队暗卫去了大坝。他们找了一阵子,才找到大坝极为隐蔽的入口。那入口被岸边葳蕤的草木掩盖着,不细心寻找根本不会发现,到了那处,他们才发现门口有两个士兵在把守,这倒是比陆开桓想的要少,还没等他想清这里头的原委,就见一个士兵上前一步,行礼道:“几位大人可是走错了地方?这里是任何人禁入的地方,还请几位大人不要在此地过多逗留!”
“大胆!”陆开桓长眉一拧,厉声呵斥道,“本王贵为皇子,又是圣上亲封的恪王,别说一个小小的菱州,就算是上京,也没几个本王不能进的地方!今日本王就是要进去,你敢阻拦?”
谢攸也从袖中摸出一块牌子来,那牌子是纯金打造,上刻“御监”二字,他淡淡开口,但每个字都是无形的施压:“陛下成立御监阁,旨在让御监阁的每一位督查使都成为陛下的眼睛,代替他将世间最不可告人的污浊都看透,这块金牌是陛下钦赐,有此牌,在查案时任何人不得阻挠,若有抗者,皆以谋逆论处,你如今立在此处,是想要做第一个违抗御监阁的人吗?”
饶是这两个士兵再傻,也知道面前这两个大人物,不是他们能轻易得罪得起的,不要说是他们没什么官职,就算是陈永长陈知府,也远不及这两位身份尊贵,因此只能面色铁青地应道:“不敢……既然是大人来查探情况,那必然是可以去的……”
说着,他和站在一旁的另外一人飞快地对视一眼,然后从腰间解下钥匙,将那扇厚重的石门打开了。
陆开桓先带人走进去,在跨进石门时,他突然福至心灵,飞快转身吩咐道:“将那两个人扣下!”
他带来菱州的这一批影卫身手都极好,得到命令后闪身出去,将那还没跑离两步的两个士兵的双臂反压在背后,强迫他们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支烟雾弹从一个士兵的腰间掉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陆开桓脚下。
陆开桓将那烟雾弹捡起来,在手中把玩,他长身倚在石门上,长眉一挑,冷笑道:“我刚刚还在想,你说这是禁地,旁人不得靠近,那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把守?这也叫‘禁地’?”
他看清了那两人眼中的惊慌,接着道:“这附近,应该还有一支队伍在不远处待命吧?只要你们两个顶不住了,就发烟雾弹叫他们过来支援,不然那么多人都在这儿待着,那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明明是六月末的菱州,艳阳高照,空气闷热,但被押在地上的两个士兵却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陆开桓将那烟雾弹收在自己腰间,看着暗卫将他们绑在树上,用布塞住了嘴,留了两个暗卫守着,这才转身进了大坝内,同谢攸等人一起进入。
那大坝内暗得很,没有设窗,一片黑漆漆的,但好在他们早有准备,纷纷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照明。这大坝里古怪得很,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不仅是湿乎乎的霉味,还掺着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奇怪的味道,似臭又酸,陆开桓仔细嗅了嗅,面色登时白了下来。
这种气味,大多数人并不熟悉,但他却能轻易地辨认出来。
那是他在突厥的第三年,赶上突厥内乱,他跟着拔也征战四方,那个夏天,他所见的都是这人世间最惨烈的场景,血流漂杵,尸横千里。然而,是没有人会去收殓这些无名的尸首的。不出三日,血迹干透,血腥气被风吹散,尸体就在烈日下腐化、发臭,白蛆在肉间蠕动,散出更加难以忍受的臭味。他第一次闻到这样浓烈的腐肉味道,跪在地上吐了很久很久……那种腥臭腐酸的味道也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永世难忘。
而这个味道,正是他许多年都没有再闻见的——腐尸的味道!
一行人越往里走,这种味道就越大,走在最前头的陆开桓停下脚步,转身借着火光看着面色极其苍白的孟笙和谢攸,开口道:“要不我们在这里稍作休息?你们面色都不大好。”
孟笙摇了摇头,谢攸也道:“不必了,还是赶紧向前走吧。”
一行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这大坝中只有一条路可以前进,且极窄、曲折,他们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路的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的石门,但这扇石门并没有上锁,陆开桓深吸了一口气,凝力在右手,猛地推开了这扇门!
待他走近一步,仔细地看清了内里的情形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蹿了上来!
陆开桓心头巨震,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撞上了孟笙的肩膀,他手间的火光一抖,晃在了许多张麻木呆滞的脸上——
他甚至怀疑自己走进了人间炼狱。
陆开桓对上那许多双眼,只觉得脖子被人狠狠地攥住了一般,当他的视线落到铁栏后角落里的白骨和腐尸上,只觉得脚下发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不敢想一个小小的知府,竟歹毒作恶到这个地步。
这些人的身份,他心底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孟笙去询问后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大多都是遭受水灾的难民,菱州拿不出银子和地方来安顿这些人,时值夏核,陈永长怕这些人影响到他,就把这些难民半哄半骗地弄进大坝里关着,实在不肯进来的,就派官兵去抓。这些人进来后,陈永长任他们自生自灭,一天就派人来送一顿馒头,许多人吃不上,就被活活饿死。他们被关在这里,从一开始的嘶吼愤怒,到乞求讨饶,再到最后的木然,人性与希望已经被这无尽的黑暗尽数吞没……
而菱州街上行人寥寥,也并不是大多数人都搬走了……
这菱州,根本就是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第五十三章•请愿
陆开桓头皮发麻,他咬着牙,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一刀砍在扣在栅栏上的锁上,那匕首是他从京里带来的,锋利无比,可断金石,一下就将那铁锁砍断了,只听当啷一声,铁锁落在地上,随即而来的,还有陆开桓响亮的声音:“不要怕,我会把每一个人都带出去,为你们每一个人都讨回公道!”
孟笙眼圈也悄悄地红了,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腐尸上,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腐尸,皮肉上有明显被撕扯过的痕迹,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饱腹是人最基本的欲望,当这种欲望没有被满足,甚至威胁到自己生命时,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古有易子而食,而今,在这间炼狱中,又为何不能人吃人、人食尸?
当他想明白那尸体上撕咬的痕迹是如何而来时,终于忍不住半跪在地上,呕了出来。
饥饿的滋味,他不是没有尝过,在他年幼时弟弟生病,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时,每天都只有一碗清得连米粒颗数都能数出来的米汤,那种饥饿的感觉像是胃里腾起一把烈焰,烧得人神志都开始混沌,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来,甚至能听到自己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声音,能将人活生生逼疯。
陆开桓蹲在孟笙身侧,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背。孟笙用袖子一抹嘴,示意他自己没事,同陆开桓一起站起来,拉开了那关着数千灾民的铁栅栏……
民众开始骚动起来,片刻之后,人潮涌动,所有的灾民都争相跑了出去,他们想见外头的阳光,想吸一口清冽的空气,想回到那个有光、有水、有花的人世间。
红尘滚滚,众生芸芸。
有谁是该被关进那大坝中去的呢?难道就为了上位者的私心,就要在失去了家后,没有安置之地,被像猪狗一样赶入这无尽的黑暗中吗?
谢攸站在一旁,他在人流中被撞了几下,可脊背依然僵硬地挺得笔直,像是一松劲,就会站不住一样。他的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了起来,嗓音是近乎哽咽的喑哑:“陈永长他们的人性已经泯灭了……我会亲自上书陛下,将这里的情况全部报上去,叫他们为草菅人命付出代价……恪王,此次多亏你,菱州的血才没有继续流下去。”
陆开桓没有作声,他同人群一起出了大坝,抬头看着烈烈日头,轻声道:“我只希望,这日头能照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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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的最后一天,菱州翻了天。
陈永长被陆开桓直接押入菱州大牢,陆开桓取了虎符,命人查封了崔家,将崔瀚等人也押入牢中,又亲自带着人去崔府中上上下下搜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