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15)
至于皇长孙如此落魄的缘故,是前些日子,太子妃曾带着陆涣进宫,跪在雪地中求一个免陆博容远去突厥的恩典。但莫要说求到恩典,那薄情帝王甚至连大殿的门都没有让母子二人进去。太子妃也是个倔强的性子,竟带着孩子从烈阳灿灿跪到星辰满天,直到最后陆涣发着高热,昏倒在雪地中,才抹泪离去。
经此一事,谁都知道太子是彻彻底底惹怒了皇帝,这份怒火,已经牵连到皇长孙。即便孩童无辜,皇帝每次见到他还是会想起太子的私兵,于是干脆厌烦地连看都不愿。太子胆大包天,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之事,确难宽恕,可这一份错事,连累到家中妻儿也一并被世人视为瘟病,荒凉得可怕。太子最亲近的几乎都被打压,那些原本便动摇的人更是不会在此时帮衬这对母子,到最后竟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
“哥哥?”
陆开桓回过神,叹了口气,将孩子抱上马。
“以后不许叫我哥哥了,要叫三叔。”
【闹市】
“你慢点吃,”陆开桓垂下睫毛,向一旁的小二道,“再来一碗好消食的粥吧。”
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上辈子虽然有几个儿女,但与孩子们走得都不近。作为皇帝,他做到了河清海晏,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却是极差。
陆涣唇角沾着些肉包蹭上的油,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肉包,看得出是真的饿了。他吃着吃着,忽然落下两行泪来,看得陆开桓一时也怔了。
从前娇生惯养,众星捧月的皇长孙,竟会为了几个街头的肉包,一碗清粥落泪,这像是说书人嘴里才有的段子。
这个孩子,他的记忆实在是模糊。
太子落败,陆开桓登基时,这孩子十一岁。陆涣命短,还没活到弱冠就生了场大病夭折了,他当时没有去看,随手打发了些祭品便过去了,因此确实不太记得他的模样。
“以后我会差人去你们府里送些银两衣食,”陆开桓低头啜了口热茶,“若是真的遇到什么难事,来我府上来找我便是了,我的府邸在……”
陆开桓看着陆涣吃完,又命小二用油纸包了些包点,放在陆涣手里,让他带给母亲。
他虽然厌恶陆博容,但稚子何辜,他又何必将这些仇怨放到下一代身上。
更何况……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孩子了,陆涣毕竟是陆家的骨血,他待陆涣好,也算是为陆家留存皇室血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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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笙在等人。
百无聊赖之际,他坐在石凳上,拂开几片花瓣,拾起桌上一片薄如蝉翼的诗笺,喃喃着念出上面的句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
一声轻笑从背后传来,接着是珠帘被拂开的声音,一个温润的嗓音道:“你识字?”
送去宫中做阉奴这等下人的孩子,一般都是家中落魄,实在贫穷,才将孩子卖到宫中换钱,谋取活路,这些孩子里很少有人上过私塾,更不必说请教书先生了。
“郎大人,”孟笙连忙起身,放下那张纸,睫毛抖动几下,“是奴才冒犯了,不该妄动……”
孟笙的还没说完,就被郎雨华挥挥手打断了:“诶,什么妄动不妄动的,这不过是昨日去了淳安寺,见着寺外桃花树都开了,回来信手写的两句话罢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郎雨华也是新官上任,没什么官架子,骨子里仍是文人做派,带着十分的风流潇洒,他抬头问道:“殿下让你来……?”
“殿下差奴才来送信,”孟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殿下说不必回信,但请郎大人仔细看清。”
“哦,”郎雨华反应不咸不淡的,他撑着下巴,看着孟笙,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等等!”
孟笙回过身来,一张明皙的面容在明媚春光下更添三分生动明丽:“大人?”
郎雨华没答他,径自跑进屋里,不多时出来,手里握着一只桃花。那桃花开得早,枝上几朵全部吐蕊盛放,花瓣粉里透红,极为艳丽。
“这个,昨儿个去淳安寺,从外折了一枝,本打算插在瓶里养着,但突然觉得此花更配你,就给你罢,”郎雨华见着他面上浮现犹豫推辞之色,抢在他前头道,“这就当我谢你那把雪天里的伞了,你若是不收,那就是拂了我的谢意。”
孟笙暗暗叹口气,只能接了。
“如此便多谢郎大人了。”
阳光下,郎雨华眯起眼,目送着这个清瘦的青年远去。
第二十三章•婚宴
孟笙微微弯腰,为陆开桓的腰间系上最后一枚玉佩,他的腰极细,弯下去的时候,腰带束着就更明显,似乎是一条随风摆动的柳枝。
“好了。”
陆开桓拂开衣摆处的褶皱,微微皱了眉,有些无奈地道:“都说了这些小事让其他下人来做就好,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多睡一会儿多好。”
“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那是主子才能享受的权利,”孟笙垂眼,末了用极小的声音接了一句,“我也是自己想来……他们做这些,我不放心。”
陆开桓唇角难免得意地弯起来,他低咳一声,道:“时辰不早了。今日误了时辰可不好,这就走吧。”
他们此行是去参加陆远达的婚宴。
陆远达与户部尚书的嫡女,婚约就定在这一年的四月初八,是难得的吉利日子。虽然之前陆远达惹得皇帝不快,但成婚大事却是不能推迟的,定下的吉利日子,若非遇到大丧,无论如何都是要进行的。
马车宽厚的木轮轧过街上的石子路,车身颠簸了些,陆开桓掀起帘子朝外望去,遥遥就望见那烈如焰的红,绵延一片,在骄阳灿灿下,烧得人眼睛都开始作痛。
愣神间,便已到了肃王府,陆开桓下了马车,身后的孟笙将贺礼捧出来——那是一尊汉白玉雕的送子娘娘,是方先生特地寻来的。
王府的小厮自然是认得三殿下的,忙将他迎了进去,引至上座。王府内处处挂着喜庆的红绸,贴着精巧的双喜,来往宾客人流如织,照理说这应该是极为盛大热闹的场景,陆开桓却无端感到了一种空虚的悲凉,被深深的掩盖在这繁荣下。
陆开桓在见到陆远达本人时,终于确定了那种悲凉从何而来——从陆远达那笑不达肉的面庞上,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难过。
身旁是纤细美貌的新婚妻子,可陆远达看起来,笑得那么勉强。
陆开桓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
他来是吃酒观礼的,至于其他的,陆开桓没兴趣。
礼成,新娘被送入洞房,今日的新郎官下来与来客饮酒,陆远达越喝越多,越喝越凶,喝得面上泛着浓色红潮,揽着他人的肩膀笑得眼角湿润。众人皆以为肃王是娶得美娇娘心里开心,笑着恭贺,却无人知他心里那汹涌的痛楚与无奈。
皇室婚宴,自然办得盛大。流程繁复,一折腾也是一天,到了晚上宾客还未散去,热热闹闹地围着,月上中天还意犹未尽。陆开桓懒得和他们虚以委蛇,早早地说了几句话,便推辞有事,先行同孟笙离开了。
他俩一起上了马车,陆开桓就揽着孟笙的腰将他置在一旁。孟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双大手就扶上他的后腰,轻重得当地揉起来。
“站了一天,累了吧,”陆开桓极其自然地为他舒缓后腰僵硬的肌肉,他神态自如,脸皮可以说得上极厚,这豆腐吃得面不改色,“我给你揉一揉。”
还没等孟笙回答,陆开桓便扬声道:“去洛光街。”
驾车的车夫是能信赖的自己人,得了指令,便知道他是要去方先生那里,扬起马鞭一抽,马车便颠簸起来。
陆开桓吩咐车夫先回去,他和孟笙两个人进去,洛光街离陆开桓的府邸不远,他二人漫步回去即可。车夫点头,将马车调转方向,快速离去,陆开桓和孟笙刚走到门前,就听一声金石铿锵,有什么暗器似乎重重击在门上,里面传来一声喑哑得不成样子的厉喝:“谁?!”
这声音根本不可能是方玉生的,陆开桓与孟笙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错愕。正想回答,面前的门却突然打开了,方玉生一袭青色长袍,站在惨白月光下,他咳了两声,身子微微侧了:“进来吧。”
“刚才……”陆开桓边走边迟疑地问道,“那是……”
“我哥哥,”方玉生面色不大好,“是我记错你们要来的日子,忘记告诉他不要过来了。”
陆开桓与孟笙到庭院中的大桌旁坐下了,方玉生何等聪明,从两人几次来访,就已经大概猜出两个人的关系了,因此对于孟笙也落座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反应。陆开桓盯着一旁一盏新沏的茶,半天才道:“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哥哥?”
这件事陆开桓确实不知道,方玉生哪里来的什么哥哥,上辈子他和方玉生打了几十年交道,也没听过方先生哪里来的什么哥哥,方家不一直只有这一根独苗吗?
“没听过才是正常。之前,我们家一直都以为他早早夭折……他刚出生不久就被政敌派来的人丢到河里,捞了三天三夜,连尸首都没找着,我娘身子骨弱,我爹怕她伤心过度,就骗她我哥哥先天不足,夭折了,甚至对外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个孩子。我也是长大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陆开桓听得一愣,暗道果然这世命格扭转,很多事都与上一世是不同的:“他没死?”
“是啊,不仅没死,还一直在找他亲生父母,只可惜,”方玉生嗤笑一声,眼中却是浓重的痛楚,“他找到的时候,已经家破人亡了。”
“怎么听起来,你不对这位失散多年的兄长有什么亲近之感?”
“他那年,被人捞起来后,卖到专训死士的地方,”方玉生眼色沉沉,里面翻腾着沉沉黑雾,半晌,他才开口道:“殿下认为,我该对二皇子身边最近的暗卫,有什么亲近之感?”
暗卫?!
陆开桓心里一惊,也跟着沉了面色。怪不得从里面传出的声音那么喑哑,暗卫多年不开口,再加上喝过特制的药水,嗓子都会变得十分粗粝,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你给我的一些情报,是从你哥哥这里拿到的吗?”
方玉生抬头望着冷清惨白的月,似有似无地叹道:“这是他欠方家的,也是陆远达,胡景欠方家的。”
陆开桓不知道方玉生的哥哥到底受过如何的挣扎,竟在誓死效忠的主人和分离多年的唯一亲人方玉生之间,选择了方玉生。想来想去也不知从何劝起,干脆也不想在这个话题探求太多方家的秘密,他伸手端起酒杯凑到鼻下,叹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