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16)
“嗯。”
……
“你怎么不喝?孟笙也不喝,光我自个儿在这瞎乐呵什么呢?”
陆开桓记得方玉生的酒量并不差。
“不了,”方玉生拾起那杯没动过的茶,撇开茶叶饮下一口,“少时爱酒,老来饮茶。”
陆开桓喝得有点晕,他哂笑一声,道:“老?我记着,你今年,甚至还没到而立之年吧。”
“老了,”方玉生饱受仇恨浸泡的面容此时疲倦至极,带着一种沧桑的意味,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轻声道,
“这里已经老了。”
第二十四章•花夜
陆开桓和孟笙从方玉生的宅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路上行人寥寥,长巷中只远远传来一声模糊的猫叫。
“想不到方先生还真是个经商之才,酒楼才开张一个月,就赚回了一半本钱,”孟笙有些吃力地扶着醉醺醺的陆开桓,声音放得很缓很柔,“酒是好酒,但殿下也太贪杯了些。”
“都说了,私下无人时,叫我的字,”陆开桓倚在孟笙身上,只觉得这具身体柔软馨香,“我的字你总也不叫,不会是忘了吧?忘了的话,你叫我夫君也成。”
孟笙脚下一个踉跄:“我,我记得……子,子真。”
“嗯,真乖,”陆开桓笑嘻嘻地凑上去,掐了一把他的脸,“果然小笙儿喜欢吃硬的这一套?”
孟笙被他说了个满面羞红,他咬牙,推开身上的人,快走两步:“我看你已经清醒了,只是想欺负我,你自己走回去罢!”
“别嘛别嘛,你别生气,我给你摘花。”
他一边说着,一边寻了一棵路旁栽着的桃树,当真三两下爬了上去,折下最高处那支开得最盛的桃花。璀璨星空下,陆开桓低头一笑,眉眼落满了星辉点点,孟笙抬头看着、看着,嘴角也不住慢慢弯起。
哪怕知道他现在是醉的,看到这幅场景,孟笙心外厚厚一层用来自我保护的雪壳,还是被陆开桓这一腔春水给浇化了。
陆开桓从树上跳落,几步走到孟笙面前,将那枝桃花插在孟笙乌发间……一时间,两世的人影重叠,他怔愣许久,眼中倏忽掉下一颗泪。
“我很久之前,就想这样做了,所以在宫里种满了你最喜欢的桃花,可是年年花开,人不在。”
孟笙当他在说胡话,轻轻擦去他面颊上残留的泪痕,伸手抚过头上的桃花,问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陆开桓忽然伸出手,将孟笙紧紧抱在怀里,“笙儿,你这辈子,一定要长命百岁。”
孟笙将头放在陆开桓肩上,轻轻问道:“我这样不完美的一个人,真的值得你喜欢吗?真的配得上你的喜欢吗?你的喜欢……又能到什么时候?”
“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谁值得我喜欢了,”陆开桓语音一顿,忽然十分严肃起来,“至于你问我,喜欢能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也许到明天,也许到几十年后——因为我不知道,这辈子我能活多久。但我,会爱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我入黄泉,过忘川。”
够了。
孟笙对自己说。
有这一番话,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醉后胡言,都够了。
孟笙在心里默默对陆开桓道:
那便黄泉忘川,我都追随你去。
陆开桓那夜里醉酒,很晚才回府中歇下。孟笙好不容易将他哄睡了,便轻手轻脚回到隔壁自己的房中,悄悄燃起一豆灯火,在铜镜里看着头上那支桃花。
他一看,便出神地看了许久。窗子开着,一阵蜜一般粘稠的春风,将庭院里满树绚烂卷进来,吹得孟笙满身。他也不将那些花瓣拂去,只静默地坐着发呆,直到那根红烛噼啪爆出一星灯花,才从这夜缠绵的记忆中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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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喜欢儿子做大,更不喜欢独一个儿子做大。
他太懂帝王权术,太懂制衡是多么重要。
五月,元泰帝下旨,封三皇子陆开桓为恪王。
陆开桓的府邸被挂上黑底金漆的牌子,陆开桓站在门口,在烈阳下看着铁钩银画的恪王府三个字,眯起眼讽刺地笑了。
皇帝总归还是忌惮他,记恨定远侯那件事。哪怕不得不封他做个王爷,封号也要给“恪”字。
恪,谨慎而恭敬——未免有些太容易读懂这里包含的警戒了。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没趣,便进去叫孟笙一同出来走走。他和孟笙先去了旧太子府看望陆涣,陆涣对陆开桓已经十分熟悉了,对孟笙也十分亲近,他们三个去酒楼吃了些饭菜,又吩咐小二专做了几个热菜,让他带回去给母亲。
有了陆开桓的照顾,旧太子府的日子总算过得不那么艰难,虽然不如以前那般锦衣玉食,但也能如平常百姓那般度日,倒也算做了一桩好事。将陆涣送回去后,陆开桓拉着孟笙在一旁的几家玉铺转了起来。
孟笙的生辰快到了,他想这辈子补给他一块漂亮的桃花佩。
陆开桓先随手买了几块不怎么值钱的小玉料,打算拿回去练手,走到第三家玉铺的时候,一块芙蓉玉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确实是块质地极佳的芙蓉玉,玉料温润,一丝杂质也没有,在光下闪着透润的粉。
芙蓉玉其实不罕见,也不是很珍贵的料子,只是这样上乘的玉料却着实很难见。陆开桓仔细端详着这块玉,脚仿佛被粘在原地。一旁的掌柜的看了,心知他是看上这块芙蓉玉,便满面笑容地凑上去:“这位客官,您眼光真好,这块玉料是昨儿个刚收来的,这玉……”
话还没完,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便插了进来:“这玉多少钱?我要了!”
陆开桓微微皱了眉,转身去看,见到一个面覆薄纱,身段玲珑的女子,他缓了缓声音,和气道:“这位姑娘,这玉是在下现看中的,想要用来送给一位故人,请问姑娘可否割爱?”
黄衫女子的面纱本来就因为风吹得摇摇欲坠,一阵暗风从窗缝吹进来,将她的面纱彻底吹落。面纱卷下,露出一张陆开桓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三分娇俏,七分英气。
熟悉是因为,她曾做了他几十年的皇后……陌生则是因为,他已快忘记了这个女人年轻时的面容,此时再见,难免陡生恍然之感。
陆开桓先她一步将面纱捡起,递还给何茹。何茹也在此时看清了面前这个青年格外俊朗的长相。少女春心,在此刻猛地一跳,还没等陆开桓说什么,她便将他手里的纱抢了过来,低头悄悄红了半张小脸。
“既然姑娘这么喜欢这块玉,那么便让给姑娘。”
陆开桓终究是对何茹心里带愧,这便想退让一步,却没想到何茹退后一步,支吾道:“不,不用了,我不要了。”
说罢她便转身快步离去,只听外面一声烈马嘶鸣,接着是哒哒远去之音。
第二十五章•听曲
在见到何茹后,陆开桓开始思考关于何大将军的事情——想要真正在夺嫡路上走得不那么被动,唯有手中握着兵权。
上辈子他和何茹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就算是没有过爱情,做得是表面夫妻,他多少也对何家父女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
何大将军其实过得比很多人都要简单,所求也不多,他只有两个嗜好:爱酒,宠女。
爱酒这点是陆开桓做了皇帝后体会得更深的。大将军说,在塞外那些年,有时候在雪地里打仗,身上穿了四五件裘衣,也敌不住呼啸的寒风,只好拼命灌酒,一来二去,酒瘾就在经年累月中越养越大,戒不掉了;而这其二,是因为大将军重感情,当年他还是个小兵的时候,原配夫人便什么也不求地嫁给他,生下一个女儿,而何将军多年在外奔波,两人也没有再育有其他的孩子,等到何夫人死了,何将军也不愿再续弦。巧的是,何茹像极了何夫人,于是何大将军就将那些年对妻子的亏欠,全部投在了唯一一个女儿身上。
陆开桓想到上辈子何将军对他提的条件,就头痛不已,因此向方先生讨了几坛烈酒后,便摆在桌上,迟迟没有提去大将军府。
可这世上,偏偏就有些事躲不过,逃不掉。
这天,赶上陆开桓休沐,他换了身不太招摇的衣服,打算去见见安排在戏馆探听消息的戏子,顺便问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原本是要同孟笙一起去的,但孟笙说要去见出宫办事的兰儿,此事又不便外人知晓,陆开桓只好只身一人前往戏馆。
那伶人艺名白梨花,是出了名的好嗓子。陆开桓站在戏馆门口,眯眼瞧了,今日挂的牌子正是他的,于是便要进去听听戏,待散场后再去寻他。主意拿定,刚准备踏进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探问:“……陆公子?”
无巧不成书,此人正是何茹何大小姐。
陆开桓心下一叹,转头时却挂上了温文的笑容:“何小姐。”
他并不惊讶何茹知道了他的身份,以何茹的地位来看,真想查到他是谁,简直太轻松了,只是陆开桓一时没想明白,何茹做什么要查他的身份……难道还是在为芙蓉玉的事情记恨他?
陆开桓向来不太懂女人的心思,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何茹就笑着应了:“陆公子也来听曲儿?这么巧,不如一起?”
陆开桓略一思索,点点头道:“如果你不介意……”
“一起吧,”少女面上飘起两朵彩霞,却笑吟吟地上前挽住青年的臂膀,“这地方我常来,白梨花唱得很不错。”
何茹同其他从小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不同,她是大将军的女儿,自然脾性也多像男子些,大将军不约束她,她从小就同大将军的那些副将们跑马骑射,确实同男人没什么太大的距离感,跟谁都比较热情些。陆开桓在心里自劝多次,才没有将胳膊从何茹手中抽出来。
毕竟她是何将军的女儿,这一世,何将军对他来讲,也非常关键。
他们一同拂帘进去的时候,戏已经开了场。何茹常来听曲儿,她身份尊贵,戏园子里的人自然都是认识她的,只见小二热切迎上前来,带两人到了雅座,又依照何茹的习惯,上了两碟酥点心,一壶金骏眉。
白梨花身段极佳,细腰掐在束紧的腰带中,在台上旋步开嗓,引来许多看戏者赞叹。陆开桓眼睛盯着白梨花,神思却飞到孟笙身上,他觉得白梨花的腰,怎么看都不如孟笙的纤细柔软,从前在他的龙床上,他揽着孟笙的身体,那腰柔韧,真得盈盈一把,可以折出千百种不同的姿势来……
“公子?”
何茹叫回陆开桓那胡乱的神游,陆开桓望去,一场贵妃醉酒已是落了幕,看客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陆开桓垂下眸子,掩饰地喝了一口热茶,试图压下心头那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