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82)
云孤雁抬了抬眼皮,伸轻轻地摸孩子的脸。
云长流惨白的唇被他自己咬的残破不堪,淌了满下巴的血。可他说“想死”的时候,嗓音是一如往常的淡漠,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午后的茶想喝碧螺春了”。
二十五年,他被苦痛折磨着艰难前行,至此终于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终于已经再也不欠谁什么东西。
云孤雁又摸了摸长子的额头,取了帕子为他轻轻拭去冷汗,沉声道:“流儿不等你的护法回来了?”
“……”
云长流没有回应。
他闭上了眼,无声无息地陷在几层的被褥之,艰苦地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过了许久许久。
就在云孤雁以为他已经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一声轻叹。
“不行,还是要等的……再等一等。”
自此以后,云长流再也没说过想死的话。
第83章 葛生(2)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温枫在烟云宫外收了伞,甩去上头挂着的雨珠。
“来了?”
温环已经在门口等他,面容是如这春雨般的温和恬淡,仿佛那个雷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未曾掌掴过这个儿子。
反而是温枫有些不敢看他,磨磨蹭蹭地叫了声“父亲”。
他嗓子哑的很厉害,人也倦怠至极。他毕竟是教主近侍,要日夜守在云长流身旁,亲眼看着教主的生气越来越弱,几天下来已经身心俱疲。
温环点点头:“你进来,老教主等你许久了。”
温枫便不吭声地跟着他往宫内走进去。这段时间云孤雁与温环一直是在养心殿陪着云长流,不知为何今日回了烟云宫,还要将他给叫进来。
温枫浑浑噩噩,跟着父亲往里走的时候只隐约意识到老教主找他定是与教主有关,至于具体究竟是什么事……他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猜了。
云孤雁果然已经在烟云宫最里头等他们。
老教主的气色也糟糕的很,见温枫来了并不说话,只抬一指案上的东西,示意温环打开。
那是个制作很精妙的小盒,通体呈白玉般的质地,却散着阵阵寒气,显然绝非凡物。
温环双按上盒盖,喀啦一声将其推开。
里头是一株奇异的植株。
那植株通体碧玉,只在尖端开着一朵花儿。层叠的花瓣泛着近乎白的淡青色,而花蕊则是金黄,散着一股幽幽的苦香。
那花的形态分明像极了一朵莲,可它偏偏又生着九片尖细的叶子;可莲花绝不会生尖细的叶子,所以这植株也绝不会是普通的莲花。
它有一个很直白的名儿:九叶碧清莲。
——可解天下奇毒的九叶碧清莲。
就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温枫口发出一声夹杂了啜泣的长叹。好像是心头有根一直被拉紧的弦“啪”地崩开了,近侍一下子瘫坐在地,肩膀耸动不止,像个疯子一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语无伦次地颤声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终于,终于……他回来了!?”
“他人呢?快,教主还在等——”
温环沉闷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时候突然的沉默,无疑令人心生恐慌。
温枫愣愣地抬头,有些结巴,“……父亲?爹?关无绝他人呢?他,他……”
温环揉了揉眉心,无力道:“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何处。”
“什——”
“护法尚未归来。”
温环口上说着,却又暗自在心内叹道:枫儿真是糊涂了,护法哪怕回来了,也定然会选择直接去取心头血,不可能再去见教主的。
“护法出城前曾来过一趟烟云宫,他问老教主要些人相助,老教主便把当年身旁最得力的‘影子’送给了护法。这九叶碧清莲是这‘影子’带回来的。”
“……”
温枫喉结滚动一下,脸色已很难看。
所谓的影子自然是指死士,云孤雁做了二十来年的教主,身旁自然会养一些独忠于他的死士。
而这种死士和阴鬼还有所不同。隶属于烛阴教鬼门的阴鬼只忠于教主,然而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位主子,无关身份地位,无关贫富贵贱。只要主子不弃,便是一辈子的追随。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温环也可算是云孤雁的影子了,只不过这位影子不仅是见光的,还穿了一身白衫天天伺候着他的主子。
现下温环便继续说道:“听‘影子’的说法,护法还是冒险去赴了顾锦希的约,最终虽得了药,却遭了对面的埋伏。”
“是他断后掩护‘影子’先带药归教,之后的事,如今究竟怎样……就不知道了。”
“遭了埋伏……断后掩护……”
温枫呆滞地在口重复了几遍,终于无法接受地怒喊出声,“他……关无绝他一个护法断什么后!?他带着那一身的伤还想掩护谁!?”
也无怪他这般焦怒,以关无绝如今的身体状况,哪怕承了教主成的内力,也万万受不住剧烈的打斗。一旦落入被围攻的境地,定然是凶多吉少……
可温枫心里却也知道,关无绝看似大胆却绝不莽撞。尤其他如今以血养药,平日里再怎么不惜命,如今为了教主怎么也要活到取血之时。
他这样的选择,必然已是局势下的最善之举了。
温环看了一眼云孤雁,缓缓道:“老教主的意思是……再等等。可毕竟也不能一直等,万一护法……”
温环神色浮现一丝哀伤,他说不出那些不好的字眼,于是停了停。
可温枫清楚地明白那未出口的话语代表的意思。他脸色更加难看,却说不出什么话。
——万一护法已经殒命,等下去岂不是徒劳?
事到如今,温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想见到关无绝回来,还是不想见到他回来。
假若他回来,那他定然是来赴死的;可假若他不回来,教主又……
再说,以关无绝那般的执念,只要一息尚存,必然是爬也要爬回来的。
如若他真的不回来,那必定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他回不来了。
“你多留意教主的状况,若是……”
温环又停了停,“也就只能先用药救命,你明白吗?”
而温枫同样明白这停顿的意思。
——若是教主看着真要不行了,也就只能先给他服下九叶碧清莲救命。
“我明白,”白衣近侍只能惨笑一声,他定定地看着云孤雁与温环,“温枫当然明白的。”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那天下午,绵绵细雨刚停的时候,鬼门副门主单易与右使花挽在养心殿外拦了温枫。
花挽面沉如水,稳声问道:“我们只想问个清楚,四方护法他究竟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温枫麻木地摇头,只觉得那微潮的空气把全身的脏器都浸的又湿又重了,“温枫乃教主近侍,只管伺候教主的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知道?温近侍你当真半点头绪都无?”
单易隐隐露出忧急之色,“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教主已经是这样……小护法他人还不知所踪,谁来撑大局!?”
“——我。”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单易的话音。
人闻声看去,只见烛阴教左使萧东河面沉如水,缓步而来。
他所持的一纸谕令上,赫然印着朱色的烛龙印,正是烛阴教至高大权的象征。
烛龙印之尊,有如教主亲临。
人神色肃然,立即俯首行了个大礼。
萧东河却不免有些走神。
小护法……单易到现在还是习惯这么叫无绝么?
……可不是,无绝他任护法那时才多大年纪?和刚行了冠礼的教主同龄。别说单易这一辈儿的,就连花挽都拿他当个小弟弟。可如今不知何时都成了这烛阴教的主心骨了。
再想想当年教主刚继任的时候,全教上下根本没几个人看得起这位淡漠寡言的少主,有些嚣张的甚至敢当众辱骂。现在呢?偌大一个烛阴教,无人不对教主心悦诚服。
左使就忍不住感慨,烛阴教主云长流与四方护法关无绝,这两个人似乎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传奇,连落到那帮什么都敢扯的民间巷口的说书人口,也从不会有人把这对主从分割开来的。
可这两个人要是都倒了,他这个不姓云的外人,向来低调的左使,真能把这个烛阴教撑得起来么?
萧东河苦笑了起来。
管他撑不撑得起来呢,也得先撑着啊。
“教主密令在此,日后倘若教主无法理事,便由本使暂代教主之职。”
“今后烛阴教内大小事务,凡昔日归教主批阅的,都先送往本使这边。”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出乎意料,最先等不下去的那个人竟是温环。
第二天傍晚,已经昏迷多日的云长流突然开始吐血不止。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教主很痛苦,且是那种哪怕在昏迷也无法解脱的绝望的痛苦,但是所有人都没办法。
关木衍索性已经放弃了研究那些解毒救命的药方子,转而给云长流配些缓解痛楚的迷药。
然而在逢春生面前,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也就是这个夜晚,温环服侍完云孤雁洗漱脱衣,看着主人躺上床之后,将那个装着九叶碧清莲的盒子捧到了云孤雁面前。
而他自己却跪下,将额头贴床头的地上,恳求道:“用吧,老教主。流儿已经快撑不住了。”
云孤雁目光如钢铁般冰冷:“不,还能等。”
药人血与九叶碧清莲不合在一起使用,便无法彻底拔除逢春生。
温环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并没有起身,“您看看流儿,老教主……流儿他实在太难受了。”
“不,”云孤雁紧咬着牙关,死瞪着那雪白的盒子道,“再等等,还能再等等。”
“温环,这两个孩子……你是和本座一块儿看大的。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心性。”
“流儿乃本座的骨肉。本座知道,他定能撑得住。”
“关无绝……本座也知道,他定然会回来。”
云孤雁沉沉地闭上了眼,指摩挲着那盒子的棱角,喃喃道:“只要等他回来,本座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