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54)
许是那过于惨烈的景象在脑中烙得太深,再加上少主那性子太过柔软纯粹……说实话,关无绝从小到大,对云长流都是藏着几分心疼怜爱之意的。
哪怕后来的少主再如何光彩照人,后来的教主再如何雍容尊贵,乃至他根本不敢把这份疼惜表现出来……但在关无绝心里,那个雪瓷般一碰就碎的孩子的影子始终不能抹消。
如今这影子更是清晰起来,在脑中萦绕不能去。
金琳银琅送了药进来,护法便亲手来喂。关无绝把云长流的上身缓缓托起来抱进自己怀里。吹凉了药,小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教主口里送。
可惜云长流人事不省,还是有大半药汁都沿着唇角淌了下来,一滴滴洇在帕子上。
关无绝发愁地叹了口气,这也没啥别的办法了,他自己先含了药,唇贴唇给云长流强硬地渡进去,如此几次三番,这才好歹把一碗药饮下。
金琳来收了碗,小声道:“护法大人,这里有奴婢和妹妹守着,您还是去歇一歇罢。”
关无绝沉着脸摇摇头,还是默默地看着云长流。
三天了,他都没正经合过眼。不是不疲累,不是不想休息,毕竟饮药养血也是很耗体力的……又是那毛病了,就像当年自己躺在鬼门大门口的墙角等教主召见等到失眠一样,明明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想睡一会儿,可他偏偏心里有事,就一点儿也睡不着。
关无绝就觉得,与其趴在床上辗转难眠,还不如在这陪会儿教主,他自己还能心安。只不过……要是给教主知道,得挨骂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年要怎么办?
如果他开始养血,必须日夜服用大量的药,他会有好一阵子虚弱疼痛的时期,身上的药味会浓得遮掩不住,教主不可能不察觉出异样。
关无绝就愁的要死,心说这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如果教主知道他能够养血,就会知晓他曾经做过药人,就会知晓他是阿苦,就会知晓他曾经穿心取血,且如今还准备再穿一次……
这可还了得!!
第143章 日月(4)
关无绝知道他必须躲起来,他在冥思苦想一个借口。
教主必不会简单容许四犀角方护法无端消失整整一年,再者,自己在这么个关头狠心离开教主,也显得太不自然了些。
怎么办?说去为教主寻访解毒之法成不成?
——不,教主该不会同意。
不同意的话,他索性强行闯出城去?
——不行,十有八九会被阴鬼捉回来,且万一在追逃之间暴露了什么,那就更糟糕了。
……和教主吵一架,让教主怒起来主动把他赶出去?
——算了吧,就教主那性子,还吵架呢。
忽然,他搭在床边虚握着云长流手指的右手上传来收紧的力道。关无绝倏然回神,惊喜道,“教主?您醒……”
笑容尚未浮现就消散,云长流并未醒转,只是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他更深地蹙紧眉,苍白的唇间漏出几丝含痛的气音,显然是逢春生又发作得厉害了起来。
药血未成,此刻关无绝除了痛恨自己的无力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护法捧着教主的手缓缓输入些内力,哪怕明白这几乎就是徒劳,他轻轻咬着牙关,“您很疼是吗?无绝知道,都知道……”
“是属下没用,当年没能解了逢春生,如今也没法……让您少疼点儿……”
关无绝哽咽了。他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将云长流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唇瓣贴上苍白手背,含泪哑声道,“那至少,无绝陪您一块儿疼,成么?”
云长流闭着眼,毫无知觉。
关无绝摩挲着云长流冰冷的手指,静默地望着云长流合拢的纤长睫毛,低语道:“……您会好的。您再等等我,再给无绝点时间。”
倏然,四方护法容色微微一动。
几乎就在他转头看向屋外的同时,一道暗影落于寝殿之外俯首跪拜。
“属下参见四方护法。”
夜色之中,殿外的玉石砖上,那跪地的来者黑衣黑甲,显然是鬼门阴鬼的装束。
唯一的不同便是面甲上比寻常阴鬼多了一个“冥”字刻印,而那周身萦绕的气质,亦不同于寻常阴鬼的阴冷锋利,而是另一种令人捉摸不定是诡谲之感。
“幽冥部有紧急要事禀报,请护法定夺。”
幽冥部原本直属烛阴教主御下,然如今云长流昏迷不醒,十万火急之时,自是由四方护法代为主持大局。
关无绝眸色一厉,缓缓将云长流的手放下,塞进被子里又将被角抻了抻。他放下床头挂着的厚实幔子,起身走到屋外掩了门,示意幽冥阴鬼随他出来,“报。”
那幽冥阴鬼肃然起身,跟着护法往殿外走,黑甲下的声音低而急促:“云丹景图谋不轨,骄阳殿已在调兵,今夜必有异动!影子死士连夜出城下山,幽冥正在尾随……还请护法定夺!”
“什……”关无绝瞳孔骤然紧缩!
他猛地一把攥住幽冥阴鬼的肩膀,急喘了两声,差点没腿脚不稳跌倒下去。
——云丹景图谋不轨!?
在这个关头!?教主逢春生复发,昏迷不醒,命数还不知保不保得住一两年。
在这么个危亡关头,他云丹景竟欲谋逆叛乱!?
是,他的确看不惯云丹景,觉得这小少爷的心性实在很悬,也是他一力劝得教主布下幽冥监视。可就算如此关无绝也没想到,云丹景居然真的就叛了,还是在教主毒发昏迷之时,那位小少爷竟如此卑劣,如此趁人之危地叛乱了!
教主百般疼爱、万般容忍的弟弟,他替教主委屈了那么些年也不顶用,最后呢?竟只换得在毒发时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被人往心肠上狠狠捅上一刀!?
怒火如烧,激得心脉猛地抽动剧痛。本就是养血之身,此刻气急攻心之下,关无绝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大口鲜血已经不由自主地喷了出来,在寝殿外洒了一地的红。
“关护法!”幽冥阴鬼忙扶住他,“护法息怒!”
“云、丹、景……!!”
关无绝狠狠地一抹唇角,狠戾神色竟比身旁扶着他的那个更像是幽冥地府中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杀意,无边的杀意席卷,将他脑海中烧成一片散着黑烟的焦灰废墟。关无绝蹭了血的手腕气的发抖,“好个云丹景!恩将仇报的小白眼儿狼……”
然而……有的时候,人的头脑反而会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变得极为冷静。
这一刻,关无绝身周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他死死地抬头望着廊下冷夜里高悬的明月,任由戾气于心底沸腾,忽然间思维无比清晰地飞速运转起来。
是了,云丹景,他怎么会把这么个麻烦给忘了。
再也没有比这位小少爷更大的麻烦了。
养血需要一年,等他的药血养成之时,哪怕关无绝再如何不忍去想……却也知道,云长流定然已毒疴入骨,虚弱濒死。
而那个时候,教主并不知道逢春生有解。倘若云丹景还在身侧,先不要说林晚霞不会罢休,玉林堂又是否会从中作梗,只说连教主自个儿,八成也会想要在余命之内倾全力教导云丹景,最终传位给弟弟。
可是……以云丹景这么个心性,待得日后教主毒解,他会甘心放手还位吗?想必不会;而教主又忍得下心,真刀实枪地和小少爷抢这个位子吗?更不会。
这也就罢了,偏偏关无绝知道云长流还放不下息风城,放不下烛阴教。当年那“愿保烛阴教五十年不衰”的誓言犹在耳畔。万一日后息风城当真有个什么差池,教主他大约还是会全力担之。而云丹景能力不足,偏又骄矜自负,最看不得兄长压在他头上,居于这么个人之下……
关无绝深吸一口气,挥手令幽冥阴鬼退了下去,又默了片刻,自己转入了云长流的书房。
书房内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可怕。红袍护法抬手合拢了窗,那淡淡月光顿时被黑暗吞没。
关无绝独自站在暗渊之中,他眼底也燎燎地烧着漆黑的煞火,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
开什么玩笑……
他赔上自己的命去救云长流,不是让教主落得个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还受尽委屈讨不得好的一辈子的!!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存在……
为云长流加上新的枷锁。
他的暗金双剑正挂在书房的墙壁上。关无绝抬手取了,拔剑出鞘时,从亮白的刃身上看见自己冷厉狠绝的脸庞。
云丹景必须死,非死不可。
既然他此刻敢谋逆叛乱,那正好,好得很。
收剑入鞘,惯常地往身后负了。关无绝神情了无波澜,修劲的长腿一步步迈开,他走到云长流书案前,弯下身去摸那个暗格。
教主真是太信任他了,寝殿、书房允他随便进,全然不设防;平日办公取用与收纳烛龙大印时也从不避着他,这样满心满意的信任……实在是,不甚妥当。
暗格打开,那枚象征着烛阴教至高权力的烛龙印正无声地散着光华。
关无绝凝视着它,明白只要他伸出手拿了这烛龙印,就是叛徒了。是叛了烛阴教,叛了他的教主,和云丹景一样恩将仇报狼子野心的叛徒。
关无绝轻轻地笑了一声,本是很好听的嗓子,在这黑暗宁静的书房里响起来,竟和鬼魂似的渗人。
拿起烛龙印的那一刻,关无绝的手很稳当,脑子却很空,空荡荡。
他觉着自己或许真的疯了,走火入魔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罪都不怕了。
……
这个深秋的寒冷夜晚。
火焰,冲天的熊熊火焰,在骄阳殿陡然升腾起来。
云丹景安静地坐在他的主殿内,盘坐在椅子上看火。他脸颊被远处的火光映得一闪一闪地泛红,而神情就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没有丝毫情绪的外露。
喊杀声,兵刃交加声,嘶吼,惨叫。铁与铁在尖锐地碰撞,人的血肉被撕裂,有躯体接连倒地,有火舌舔上不能动的尸体。
无数的惨烈混合在一起形成的声音正从殿外传来,且正很快速地逼近他所在的地方。
云丹景心想:好快啊,怎么这样快呢。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什么都没了。
从小就是这样,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笑话,所有他的不甘都是一厢情愿,所有他的好胜都是痴人说梦。
他常常能幻想到结局,可其实,他连开始都未曾拥有过。
“大势已去,主子,事情已经成不了了!”
阳钺跪在云丹景面前恳求。这个男人表面上总是刻板无趣,性子又单纯认死理,乃至总给人有些笨拙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