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38)
“来,”云长流揽着关无绝的肩颈,半扶半抱地慢慢把护法弄起来,耐心地夹了一小口饺子,吹了吹喂到他唇边,“张口。”
关无绝摇摇头,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转头把脸贴在云长流颈窝,颤声道,“教主……”
他手指揪着云长流的袖角,哽咽起来,“属下……无绝想喝药……”
云长流微愣,无奈地软了眉眼。教主放下玉箸抚他脊背,唤服侍的医师进来,“去,给护法熬药。”
熬药需要时间,关无绝还是被教主喂了几口吃食。不一会儿温枫和关木衍也进来了,屋内热闹了些许,只是关无绝又开始犯困,努力喝了药就闭上眼了。
“教主……”
真睡着之前,关无绝含糊不清地低语了句,“等……等无绝好起来,要……”
云长流心里陡然激起欣悦,自开始休养治伤以来,护法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他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未来留什么期盼,只会一遍遍求着自己弃了他。
教主忙软声道:“你好起来,但凡是本座给的起的,都给你。”
云长流却不知道,其实关无绝不是想要什么东西。他本想说的是:等无绝好起来,一定要好好伴着教主。
可惜,护法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又被倦意拖入了深眠。
从那以后,关无绝再也没敢闹着不喝药。
……
又数日,外面飘着小雪。
清绝居内,云长流搬了桌案搁在护法床边。
他坐在案前,执着墨笔批卷宗,眼角余光则留意着床上的病人。
这样的情景,其实已经持续了多日。
温枫也曾私下里对温环诉苦:
“爹,难道您没觉出教主现在这样子似曾相识吗?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往阿苦那儿跑!关无绝他又和我这个近侍抢主子来了……”
而今天护法难得地稍有了那么一丝精力,是个好兆头。他自己也心情好,就裹在被子里头侧过身同教主说说话。
人的性子都是被宠出来的。关无绝到底不是那种天生被塑成卑微木讷模样的死士,被云长流一天天用心护着,前几天又使劲儿闹腾了一波,如今在教主面前也不再处处拘谨,至少也敢主动说两句了。
他就说鬼门里那些试炼,说他是怎么从名次倒数变强到能把阳钺打得趴地上起不来,最后又说到鬼门外头那株朱砂梅,说他当时想着死了就能永远躺在这样美的梅树下头,就不怕死了。
云长流怕他说多了又累着,听的差不多了,就劝护法还是乖乖睡觉。
结果关无绝这一睡去,又是两三天人事不省。
等下回他再清醒过来,往窗外一看就被惊得不轻,险些以为尚在梦中。
清绝居外头,栽满了朱砂梅。
那是大片胭脂似的红,一簇簇花儿开在枝头,清幽梅香在不开窗的屋子里也能闻得见。
“等护法身子大好了,想在树下怎么躺都随你喜欢。”
云长流白袍胜雪,正从外头掐了一朵朱砂梅走进来。教主在床边俯下身,轻轻将嫣红的梅花放在关无绝苍白的脸颊上,“不许想着死。”
关无绝眼尾柔软地弯起来,他抬手拈下那朵红梅,软软应了句,“……是。”
说着,护法又去转头望着那窗外的红梅,也不知想着什么,那唇角正一点点勾起来。
云长流心口猝然一阵滚烫,望着关无绝出神。
向来清心寡欲的教主被这么个浅笑给扰得乱了思绪,面上还强自冷静镇定,心内却有些慌慌地暗想:无绝他开心了,这人开心时笑起来是真的好看,怎么能这么好看?
朱砂梅虽珍稀,却也只是几株树罢了,原来他送这么点东西,就能换得四方护法开心呐……
这人,说难哄也难哄,说好哄又这么好哄。
……
冬去春来。
随着天气回暖,治疗的效果总算开始显现。
关无绝的身体状况从最低谷开始渐渐好转,关木衍给他换了次药方,也总算是让护法在心理上缓了口气。
等关无绝觉得自己好了些,又执意要帮教主做些事。可这么一个冬天过去,云长流早为他那脆弱模样心惊胆战了不知多少回,哪里敢叫护法拖着病体操劳?
每每都是关无绝稍打起精神来想替教主看些教内事务,还没一柱香呢就又被云长流按着躺回去了。
然而哪怕就是在这么一点点的时间里,护法显露出来的能力仍是那么让教主喜欢。某一天,云长流忽然心血来潮地叹了句:“护法怎的这般懂本座心思?”
那时关无绝百无聊赖地裹在被子里望着教主俊雅的背姿,又是在病中,难免一时心神松缓,没走脑子就来了一句:“许是前世有缘……”
然后他马上惊醒,“属下失言!”
不料云长流竟回头,一脸正经地问:“什么缘?”
关无绝有些急,懊恼道糟了糟了这还真是被教主给惯出来了,他怎么现在什么话都敢脱口胡说,“属下胡言乱语,教主恕罪。”
不料云长流居然搁下笔,好整以暇地整个人转过来,颇有趣地打量着护法,“你且说说是什么缘。”
“这……教主,属下实在……”
关无绝没想到教主突然不依不饶了起来,他推脱了几句无用,眼见着云长流已经离开案前,坐到了自己床边。护法认命地闭上了眼,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胡扯:
“缘……是、是恩缘。无绝前世是颗药草,教主您乃一位重病缠身的仙君。您病得出不去仙宫,就天天闲着没事儿从窗口给那株野草浇水……”
云长流听的认真,“然后?”
关无绝深吸了一口气,“无绝本是株将欲枯死的烂植,却得了您用心灌溉滋润,又吸取日月精华,渐渐有了灵性,化作人身。而您的病也越来越重,后来……”
云长流问道:“后来,你这药草舍身救了本座?”
关无绝心内怅然,心道教主好敏锐,可不就是么,然后您还把我给忘了……口上却分毫不显,摇头道:
“没有……后来,您病重不治,痛苦而终。无绝身为药草却救不得您,自然懊丧不已,立誓今生来还您的汲水之恩。”
云长流又问:“如何还?”
关无绝笑了笑,他罕见地大胆直视教主,眸子隐隐发亮,低声道:“若是个女子,大约要以泪偿之;可惜无绝投胎成了个男人,只能将一身血抵给您了。”
第130章 出其东门(3)
渐渐地,息风城内,关于教主与护法之间的奇奇怪怪的传言就变得越来越多。虽然云长流曾经重罚过一次,那也不过是叫流言从明目张胆转为了暗地里的私议罢了。
——其实这还真不能过分苛责那些教众,毕竟您作为教主不在养心殿,天天往护法的清绝居一待就是一整天,这么暧昧的事儿搞出来,总不能连叫人遐想都不准是吧?
尤其是又过了一阵时间,天气更暖,当关木衍终于允许护法出屋子走一走的时候,息风城内的教众便常常惊悚地看到一雪白一火红的两道身影并肩慢悠悠地散步。
就见烛阴教主仔细地扶着四方护法,竟像是主从都给颠倒了过来一样。两人凑得极近,偶尔低声说两句话都能算是耳鬓厮磨,更要命的是还时不时说着说着便默契地相视一笑,好一个眉目传情……
第一天看到这场景时,所有教众都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这,这这这一对俊美璧人,当真是他们淡漠疏离孤僻沉默的教主和他们冰冷狠戾杀伐果断的护法!?
——说是四方护法养病一年,怎么养着养着,还能养到教主怀抱里了!?
然而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们再次看到同样的一幕时,表情也就越来越麻木了。
过上那么十来天,众人已经习惯,至少能在表面上淡然处之;至于私下里,那便不可言说了……
而云长流则再次这种“暧昧”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自知,温枫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两句,得到了教主十分坦率的疑惑——
护法如今不是身体正虚弱吗,那本座喂饭喂药怎么了?搂他抱他怎么了?一天到晚陪着他怎么了?想方设法哄他开心怎么了?这不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么。
温近侍无言以对,只好默默退出去嗷嗷哭着把头往墙上撞了三下。
去他的好教主的正常啊!!!
自然亦有些心思不正的人,瞧着关护法如此受宠难免眼红,以为教主是喜欢那种病弱漂亮惹人疼的小公子,便起了邀宠的心思。
结果可想而知,无一例外都被云长流狠狠地罚了一顿赶回去了。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春花渐落,夏叶茂密起来。算算那场三门五派合围之战已经是一年前的惊心动魄。这场把关无绝身心都折腾得够呛的漫长疗养,终于望见了曙光。
那天关无绝坐在床上久违地试着运行内力,浑厚的真气流过经脉时畅通无阻,昔日苦忍的疼痛感已然烟消云散。
云长流与关木衍均在一旁紧张地陪着,就见关无绝把右手举到眼前,缓缓地握拳又松开。四方护法盯着自己的手指好半天,忽然小声地感慨道:“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治好么……”
于是旁边那两个不约而同地落了心上大石。
云长流自宽袖里伸出手,疼惜地将关无绝修长的指尖包裹进自己掌心里去,“怎会治不好,分明一直是你不肯好生治病。”
入手的体温总算不是曾经那骇人的冰冷,云长流忍不住更进一步,双手将护法往自个儿怀里搂过来抱紧,阖眼低声自语道,“……果然暖和多了。”
“教主。”关无绝微微一僵,眼神闪动数下,到底没再像以前那样立刻挣开跪地。
而云长流也不过是情难自禁地搂了一把,很快就松了手。只是思绪仍旧涌动不停,想起曾经关木衍还说护法若不救治定然活不出一年,那时自己是多么焦急;再想到深冬时候这人也曾虚弱到好几天昏睡不醒,真如将死之人一般……
此刻能看着关无绝能好端端坐在眼前,云长流心里竟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忽而回神,才听见护法在唤自己。
关无绝坐在床上仰着脸瞧他,这几天护法的气色好了许多,许是真的高兴,那双眸子里亮起毫不掩饰的殷殷期盼,“教主,那道属下身上禁令……如今您可以给撤了么?”
云长流没答话,好容易收回来的思绪又往旧忆里飞。他想到起初那段日子,无绝是怎么卑微地乞求着不想再治下去,恨不能把自己贬低进泥里一般,真不知道是怎么压抑成的这种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