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39)
此人还穿着白日的粗布麻衣,领口微散,颈部不知为何还带了些红痕,姿态却十分自如随意,仿佛只是晚间散步,偶遇邻里熟人——而非位高权重的驻军大帅。
贺子闲忽然想到了易太医的回答。
“老朽聊过此毒解法的公子……的确是谢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盛京城最好的一段日子。先镇国长公主殿下体虚,我便常去定军侯府问诊。明烛……”老太医忽然意识到自己感慨太多,失了言,忙改口道:“谢侯年少聪颖,对医理颇有兴趣,常与老夫探讨。这毒的解法,便是那时聊的。”
贺子闲便问易太医:“有没有可能是谢侯又教了别人呢?”
易太医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医者理通,但下药各有风格,老夫说不清旁的,只能告知大帅,手法肖似谢侯。”
肖似谢侯。
而赵浔身边,只有这侍卫一人。
贺子闲看着眼前人,抬手示意棋盘,道:“下棋吗?”
谢燃一笑,心想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不知哪来的刻板印象——长公主赵如意、赵浔,再算上贺子闲,这是他回来后第三个邀他下棋的人了。
他在贺子闲对面席地而坐,抬手捻了一枚黑子。
贺子闲目光在他手上微微一顿,便拿了白棋,然后率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落子时,这位贺公子忽然像是随口说了句:“不嫌地上脏,弄污袍子了?”
谢燃正把黑棋落在他边上,闻言毫不凝滞地回敬道:“贺帅不也能忍边境苦寒,做官劳累?”
贺子闲动作一顿,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燃笑了,落了一子,对着棋盘抬了抬下颌:“贺帅凝神,赢我可不容易。”
贺子闲低头一看,上一回合尚且各有千秋、分局而治的黑白棋子忽然在对面人这一子之间,局势骤然颠倒,自己的白棋隐有被围拢之势。
谢燃笑道:“刚才趁你走神布局,取巧而已,接下来咱们好好下棋。其他的,下完再说。”
贺子闲虽然年少便懒散,但这懒散底子里其实是自信,他从小自负聪明,认为自己遛猫逗狗一样学业名列前茅,他很少输,自然也不习惯输,少年同学里唯一赢过他的人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谢明烛。
但即使成了朋友,他也总惦记着把场子找回来,私下拜了几名国手为师,跑到深山老林,一边悠闲度日,纵情山水,一边苦学棋艺,想找谢明烛对弈一鸣惊人。
可惜,等他回到盛京,一切都变了。
后来的几年,他家族离乱,父亲离世,母亲重病,兄弟阋墙。办完葬礼后,他也懒得争抢,又找了处山林隐居去了。
不过,贺子闲其实又见过谢燃几次,谢燃看起来总是很累,案前压着厚厚的卷牍,监国朱批透着浸满血的戾气。
那些年,谢侯行径杀伐果断,庙堂民间褒贬不一。但即使多年未见,贺子闲依旧自认了解谢燃。
他信,以谢燃才华秉性,可定江山。
只是有些可惜……少年的不羁自在就像沙上的画般,一吹便散了。
也可惜,直到谢燃死去,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一起下棋。
*
他们又下了几十来回,起初谢燃还认认真真地看着棋盘下,后来随着贺子闲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索性顺起贺子闲带来那本闲书,边看边下。
贺子闲:“……”
他思考良久,终于艰难地落下一子。
反观对方视线甚至没从书页上挪开多久,便飞快以两指将黑子按于棋盘。
贺子闲想了半天,又下了一子。却见对面人这回放下书册,看着棋盘,然后抬头笑道:“承让。”
贺子闲:“…………”
他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自己的所有生路都被对方堵死,排除死棋,棋面已尽数被黑方占领——更别说原是自己执白先行,按理还须倒贴几目。
贺子闲将手里的棋子掷回棋龛里,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好多年没输过了。”
谢燃挑眉。
贺子闲道:“上次输的这么惨,还是对弈……一个故友。你知道吗?他下棋无论对谁,只执黑子,傲慢的很。”
谢燃笑道:“或许不是傲慢,而是他反而占了便宜呢?”
贺子闲一顿:“从何说起?”
“一来嘛,黑子礼让,万一真输了,也少寒碜些。再者说,后出犹如解题,棋盘上有了东西,只要兵来将挡。先出者,要面对白茫茫一片天地,或许才更苦恼。”
谢燃态度自然,仿佛真的在谈论不相关的人。
贺子闲愣了下,脱口道:“真会这样想?”
问完,贺帅便是一愣。因为几句话言谈间,他竟下意识真把对面的侍卫当成了……
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朗声笑道:“那我可不知道。也可能单纯怕赢得太狠,没人陪他下棋了。”
贺子闲摇了摇头,也笑了笑。
他起身收拾棋子。谢燃便也和他一起。
两人沉默地收拾完棋,贺子闲为他倒了一杯酒。
“你下棋速度很快,”贺子闲晃着酒杯,斜倚在山石上:“对比我这扎耳挠腮的样子,你仿佛不需要想一样,落子却准的很。”
“许多人觉得落子快便容易出错,容易输,”谢燃笑道:“但正因为下的快,所以凭直觉,要是我思考太久,或许反而输了呢。”
贺子闲抬眸认认真真地看了眼他:“你说得对。做事也是一样,想的太多,反而不会去做。”
他说完,主动举起杯子,谢燃便也举起和他碰了杯,酒樽发出玲珑脆响。
“我听说陛下在宫里养了一些男孩子,”贺子闲突然道:“来效仿先帝师。也不知要干什么。”
谢燃想,看来赵浔动静的确弄的很大,连远在边境驻扎的贺子闲都知道。
贺子闲又问:“公子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可有耳闻?”
谢燃十分坦然:“有啊。我名李小灯,便是其中之一。至于干什么……学君子六艺,陪陛下读读谢侯传记,陛下需要时,再按他的要求,演一演谢燃吧。”
贺子闲呛了口酒。
其实他原本便是看对方的容貌,出言试探,但这人说的这么坦荡,他反而有点措手不及。
“教习君子六艺?我没想到皇宫的棋艺师傅能教出公子这等国手,”过了一会儿,贺帅幽幽道:“早知道我年轻时就不必跑荒郊野外,遍访名师了,直接进宫去学了。”
他这话其实当然是说的反话嘲讽,意在试探。
贺公子倒也没说错。虽然刚才输的看着有些惨,但棋艺已算一流,棋为谋为略,需大布局大见识,偏安一隅的宫中师傅恐怕并比不上他。
但谢燃听了,却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甚至到最后捧着酒杯直不起腰。
也不知他在乐什么。
贺子闲:“……”
他们这样喝了不知多久,直到贺子闲晃了晃酒壶,发现空了。
他俩面面相觑了一会,谢燃道:“再续点?”
贺子闲其实已经快醉了,还在原地想“续”是什么意思。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这位“侍卫”身形一飘,轻车熟路地绕到一顶营帐后头,过了没多久,带回来几坛子酒。
谢燃抛了一坛给贺子闲,又接着自己揭开一坛酒封,笑道:“这么久了,主将都换了几茬,伙夫厨子倒像是没换,酒都还藏在那儿呢。”
贺子闲反应慢了一拍似的,抬头看向他。
“酒不放伙房,藏在最西边的营帐里,还是我爹那时候的习惯。他爱喝酒,我娘随军的时候管着他,公主帐在东面,他就令伙夫把酒藏在西面。”
谢燃说着,仰头灌了口酒,眯起眼睛望着乌黑天际下绵延的群山,又像是在和什么看不到的人对视。
他轻轻重复道:“……都过去这么多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