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15)
一、刚才他根本没有把字帖给李小灯,此人是怎么写出那完整的君子行?说实话,那里面有些字方臻甚至都不认识,抄也缺胳膊断腿的。
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告诉过李小灯,他们这堂课临的是定军侯的字。
其实,这背后只有一个最简单的,也是最让方臻难以置信的解释。
李小灯要么过目不忘,要么根本就对君子行倒背如流,才看了一眼题目。便能随手写出。
而他的字,也原本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并非临摹。
方臻只觉心跳如鼓,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其实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又有直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部分。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从黑暗中露出一角。
他下意识地张嘴“啊”了一声,却正撞上李小灯平静如雪的眼神。
方臻忽然想到,刚才这人对他说:“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那人也说过,谨言。意思是,在宫里,说的太多,便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方臻闭上了嘴。
赵浔没再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似乎
真的只是下朝路过,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了几句话,便自己走了。
课后,人都走尽后,廿一将自己写的纸撕碎扔了。
然后,他走到前桌,拿起一张所谓“定军侯谢明烛”的字帖真迹,细细端详起来。
*
这日过后,西园的人都知道,接连几日,廿一日日去帝王寝殿侍奉。更不用提陛下还曾特意为他出头。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俨然是一副“宠妃”架势。
只是“宠妃”倒真不恃宠而骄,每日按时上课,倒成了课堂上最上进的学生。
这天又是棋艺课对弈。廿一托着下巴,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棋。
何囤却忽然不甘寂寞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不甘寂寞道:“李小灯,你真的去侍寝啦?”
自从那天书法课后,方臻等人对廿一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从见他就找茬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绕着走。连带着对河囤也小心起来。
这位何公子却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少根筋,一点也没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一个人大大咧咧的,“侍寝”也挂在嘴边,张口就来。
廿一:“…… ”
他有些无奈,但是也不知该心疼赵浔的名声还是李小灯的名声,只好索性继续下棋,当没听到。
何囤却以为这是默认,忍不住笑了几声,才压低声音道:“我看这几天大家都不欺负我们了,是因为你侍寝了,他们都怕你了吗?”
真是难能可贵,何公子竟然还意识到了最近比较太平,只是原因全错。
“李小灯,你说要罩着我,还算数吗?”没等回答,河囤又自己补全了:“那你说话肯定得算数。那天晚上你能偷偷溜出去,才有机会得进陛下的寝宫,这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廿一刚落下一枚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何意?”
何囤却当他要赖账,当下急了:“你怎么还真不认啊!那晚上可是我帮你引开了人,又偷了钥匙开了殿门,你才能跑出去!”
廿一目光一凝:“是我自己想要出西园,入的帝王寝宫?”
“是啊,不过,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敢去找皇帝老子……”何囤点头。
“我当时是怎么说,你才答应帮我的?”
这问题着实古怪,何囤原本不想回答。但视线相触的一刻。
不知为何,何囤忽然觉得这个印象里胆小怯懦的少年此刻的神情有些可怕。
最终,他讷讷道:“你说的特别扯,一听就说吹牛,我也记不很清楚。大概就是一些许诺,有点像你是什么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要去认亲。如果成了,会给我许多好处…… ”
……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认亲?
和谁?难道是……皇族?
有一瞬间,廿一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他还未及细想,便见门口来了两个内监,喊了李小灯的名字。
这是赵浔第一次在白日召他。廿一走在青色的宫道上,便已有了预感。
——那位陛下,恐怕是要他开始履约,给出血和命了。
第12章 自伤
廿一原以为,那青铜鼎血祭估计会在什么地窖荒野之类的隐蔽之所。
却没想到,赵浔还是将他叫到了寝殿。
等到了寝殿,他又发现,自己也不算全错。因为那里只放了一个手掌大的金碗,边上一把匕首。
殿中无人,那位张公公深得宫中生存哲学,将他带进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便退了出去。
廿一拔了刀鞘,雪亮的锋刃照亮他的瞳孔。
他心下清楚,若真有什么能召回谢燃的法阵,一定是赵浔心上最要紧的东西,绝不会带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祭品围观。
现在这样也好,更简单干脆。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见到赵浔。却似乎并不是类似何囤畏惧帝王的恐惧,而只是纯粹害怕……看到赵浔的眼神。
那样绝望又炽热的神情,仿佛灵魂在岩浆中挣扎。
于是,趁着赵浔不在,廿一打算速战速决,放完血便自己离开。
他卷起袍袖,露出苍白腕部,毫不犹豫地就用刀刃割开了手腕。
刹时血如泉涌。
疼,疼自然是疼的。但是怎么也不会比死更疼。
这没什么。
他真的不喜欢的是那种仿佛骨髓泡在冰水里的凉意。
为了防止失血过多,真的一不小心死了,他割的时候用了技巧,只划破一部分筋脉,因此失血的速度不会太快,却反而让人更加难熬,那是种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
就好像他死去那段时间,久久浸泡在生死之间的长河里,不得解脱。
人永远不会熟悉死亡,即使已经死过一次。
当血液盛满三分之二碗时,殿门忽然打开了。
正午时分,殿外远比殿内亮堂,光线近乎刺目。廿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赵浔走了进来,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赵浔背着光,廿一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投下的压迫感。
赵浔不知怎么的,声音哑的很。他低声问:“你在做什么?”
廿一觉得他在明知故问,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臣在给您弄血。”
他因失血而头昏脑胀,说出口才意识到自称用错了。
谁知此话出口,就像触动了赵浔身上的什么机关,廿一还没来得及告罪,便觉得腕部微微一紧。
赵浔蓦然捏住他的手腕,“嚓”地一声撕下袖子上的一缕明黄色布料,三两下包扎住了他的腕部伤口。
这些动作发生的很快,几乎像是本能条件反射。直到做完这些,帝王的神情竟然出现了一些迷茫,半晌,赵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瞳孔里漾开一片不祥的血红。
事情到现在,廿一哪怕再失血迟钝,也知道自己或许会错了意。
他试探地问赵浔:“陛下,这匕首和金碗不是给我用的?”
赵浔缓缓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态比冰雪还冷,偏偏瞳孔又是炽热的血色,直看的人心里发毛。
他看了廿一许久,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又像是认错了人,却还是缓缓作答道:“这是给我自己用的。召回谢燃的阵法需要主阵者的心头血,几日一碗,两年为期。谁都替不了。”
廿一攥着匕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难以遏制地将视线落在帝王苍白如纸的脸上。
难怪,堂堂一个皇帝,却就像个缺魂少魄的空壳。这么多碗心头血,伤口来不及愈合就要再次刺破,长期失血,手脚冰冷,体力不振……逆天之法,只有傻透了的人才会尝试。
谁都可能傻,但帝王不该傻。
他先前猜测,帝王怀念谢燃,只是镜花水月般的顾影自怜、自我感动。
却原来竟不是。
——怎么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