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17)
只有生来就在高位的人,才会本能地忽视这种异常。
若是别的皇帝恐怕也意识不到这一点,偏偏赵浔少时坎坷,真正做过平民蝼蚁,才觉出了不对。
两人相安无事地各自看书,车内只有烛台燃烧的轻响。
赵浔忽然觉得,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连日日折磨他的偏头痛都好了许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个祭品就这样死了有些可惜。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一定要让谢燃回来。
不择手段。
车终于在一座上脚下停住。
廿一先下了车,看不远处灯火通明,嬉闹声不绝于耳,心生好奇。
“山上有座月老庙灵得很,便有许多前来求签祈福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晚的庙会节。”外头驾车的张真躬声道。
赵浔道:“好,我走走。你先回去吧。”张公公立刻面露难色:“陛下,天色已晚,这时候上山恐怕……”
赵浔淡淡重复道:“回去。天亮后再来接朕。”
他语气明明平静得很,张真却再不敢多说,默默行礼后便离开了。
廿一冷眼旁观,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赵浔身边的人,似乎都非常畏惧他。
比如张公公,按理说也算历经几朝的大太监,曾服侍过赵浔的父亲,不至于胆小至此。而赵浔看着也不算嗜杀,这几日相处言谈甚至算得上随和。
真是奇怪。
张真离开后,山脚下便只剩他们二人。
廿一当然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觉得,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是要过个庙会节。
他猜测,赵浔应是要带他去上山的某处。
而如果他预料不错,这个地方应当就与青铜鼎血祭的阵法有关了。所以才不让任何侍从跟随。
廿一却并不多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赵浔,直到……腹部传来一声鸣响。
廿一:“…… ”打扰,当鬼太久,忘了人还会饿。
仔细想来,从借尸还魂后,他似乎还没好好吃过饭。
赵浔默了一会,率先提步顺着山道走去——是集市的方向。
庙市十分热闹,张灯结彩,幼童欢呼着在人群中跑来跳去,适龄女郎头戴帷幕,三五成群,大多手上还拿着鲜花。几百米外有一庙宇笼罩在温暖的红光下,一看已挂满灯笼,门庭若市,应该就是张公公刚才说的月老庙了。
廿一在原地站了一瞬。
“怎么又愣了?”身后人冷冷道:“李兄不是农家出身么?怎么竟像是没见过庙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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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开始怀疑了
另外,异族是知识点,要考的哈哈哈。出现几次了。
第14章 赠花
廿一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兄”竟是在叫自己。这位年轻的陛下果然喜怒莫测,先前还一副生杀予夺,说斩就斩的模样,现在倒先屈尊降贵地称兄道弟起来。
而且他现在附身的李小灯身形瘦削,看起来得比赵浔小上好几岁,竟当了陛下这句“李兄”。倒像是两人真是平辈相交,携伴而游似的。
他这一走神,冷不丁被人轻轻一撞,随着一声女郎的轻笑,廿一发现怀里多了一把百合。
路人看见,哈哈笑道:“小哥好福气啊!你是外来的吧?这是我们本地习俗,姑娘如果看中了年轻子弟,便会留花为礼。若你也有意,便可上前交谈,你瞧——那姑娘可不就在那等着你么?”廿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一绿裳少女,头戴帷幕。边上有一老妪,估计是乳母嬷嬷之流。
路人笑道:“看来还是个大家闺秀啊!兄弟,快去!要是聊的好,直接把庚帖递了那姑娘家里人,没准就是一桩好事。”
那姑娘见廿一望来,掩唇而笑。
廿一捏着百合的花茎,忽然脑海中划过一个画面。
那似乎也是一场热闹的节日。
*
他和今日一般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唯一的区别是,当时身边还跟了个金冠束发的少年。
少年问:“老师,今日为何早下学?”
他道:“有事。”
少年问:“何事?”
他那天原本心情便不好,但想到裙带姻亲也是政治博弈中重要的一环,便在路旁人少处停下,耐下性子回答道:“吏部侍郎邀我。”
少年神色忽然冷了下来,而后化作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今日乞巧,那五十岁的老头邀你做甚?难道是要亲手给您绣个香包?”
少年言语锐利刻薄,听的他不禁皱眉:“慎言。”
那少年却不以为怵,反而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将话说了下去:“我知道了,是那老头家中有待嫁女吧。他胆子倒是大,心也很大。”
“我不会娶她。”他无奈地说道。
少年忽然抬眸看向他,黑不见底的眸光忽然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不远处正好怦然展开一朵烟花,人们欢呼着,正好盖住了少年正要出口的一句话。
但他当时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继续解释道:“我不会娶她,我这样的人,自身难保,何必祸害一个好姑娘?你说的对,郑侍郎心太大了,也不想想为何满朝文武无人敢给我说亲。我若有后,爵位兵权便有了继承人,多少人恐怕再也睡不安稳了……”
少年眼里的光无声无息地熄灭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那少年,只是自嘲地笑道:“陛下不会让我成婚,留下子嗣的。”
他没有说的是,陛下恐怕也不会想让我活多久。
少年问:“既然这样,您还是要去?”
他笑了下:“去应付一下啊。郑侍郎糊涂,我也借势装装糊涂,安陛下的心,左右都是成不了的——”
他正想继续说些什么,顺便教这即将入主东宫的少年些东西,忽然觉得指尖触到一个柔软细腻的东西,竟是花瓣。
他们正好刚路过一个花摊,少年买了支白玫瑰,转手便递给了他。
他愕然问少年:“花?给我这个做什么?”
少年面不改色:“此地有赠花意中人的习俗,老师可将花别在腰间,侍郎女便心知肚明,不会纠缠,也避免痴心错付,不是正合你意?”少年说话时一本正经,理由冠冕堂皇,他不由笑道:“那小姐怎么就会对我有意?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如今表面风光,其实自身难保…… ”
他说着话,却也觉得这的确算个以防万一的办法。于是顺着少年的意思捻起那支白玫瑰,将带刺的花茎缠于腰带。
但玫瑰花茎韧性不够,他姿势又不顺手,弄了几次都没别上去。
“老师,我来帮您吧。”少年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声音谦恭谨慎。
他便松了手,眺望远处集市,由得少年拢住他的腰,帮他调整腰带,最后别上那朵白玫瑰。
当时,他只觉少年的动作细致地过了头,带来点异常的酥麻,只是好在时间不长,忍忍也就过去了,不必特意提及。
但现在,当这段回忆重新浮现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那是一个眼神。
少年在别花时,眉眼低垂,却掩不住深渊般瞳孔中的光,像是一把要烧尽一切,又容纳一切的火。
——白玫瑰传自平阴之地,有花语“焚尽一切的的占有”。
***
廿一从进入集市后便一直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赵浔冷眼旁观,也不多言,带他去了一个糕点铺子。
廿一这才像回过神来,眼神微亮,看起来十分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些点心看。
赵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不会是都没吃过这些民间点心吧。
廿一的确没吃过。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似乎一直锦衣玉食,即使去集市都有许多仆从簇拥,自然管束规矩也多,行止饮食皆有讲究。
而后来,宅子里的人全死了,他也更不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因为所有来路不明的食物可能都藏着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