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与妖妃(61)
他们出示帖子, 被御林军和颜悦色地放进宫中, 露出了乡巴佬进城的惊叹模样。
他的待遇, 竟和这些沉沦下僚的寒门士子一模一样。
绯服官员出身世家,顿时脸色就变了。
入了宫门, 他先是拿着帖子,挤进同着绯服的官员圈子, 听他们道:“也不知那燕相……燕贵妃是如何发的帖子,这些寒门下僚, 也配与公卿同席?”
“别说是绿袍,下官还看见青服小吏, 那头发白了一圈的,是陈景初。罗大人,他是你们工部的吧?”
“寒门小吏,听说在桓帝朝还考过榜眼?十来年过去了,还是在八品打转,这官运也不怎么样啊。”
“那妖妃是从哪里挖出的这个人,还发了帖子?”
“慎言。”立即有人警告同僚,压低声音道,“那一位燕贵妃,连那种坎都能过。如今这一飞冲天的架势,你敢说一句不是?”
“照我说,就是使出鬼蜮伎俩,仗着美貌,迷惑了陛下……”
“咳。”有人重重咳嗽。
几名绯服官员回头,见到顾长清拄着拐杖走近,不知听没听到他们的闲话。
这位老人的背后,簇拥者众多,皆是这位大儒门下学生。
顾长清重重地敲了敲拐杖,沉声道:“除夕之夜,陛下请我等赴宴,贵妃操办宫宴,你等不知感恩便罢了,还在背后诽谤君王,该当何罪?”
几名绯服官员立即冷汗淋漓,道:“是我等无状。”
被明里暗里贬低,却不敢反驳上峰们的绿、青袍色官员回过神来,向着这位只见过一二次的儒林大贤躬身,感激地道:“见过顾大人。”
“把握机会。”
顾长清不看绯服官员一眼,待这些谦逊的寒门士子却是温和的,道:“有的人封你们的路,有的人在为你们开路。孰是孰非,后人自有定论。而你等,别忘了那个开路的人。”
这些小官谦卑地躬身,没人看得见他们寒窗苦读后碌碌沉沦,看不见通途时的苦悲,更没有人会懂他们如今眼底的泪光。
他们齐声道:“谨记教诲。”
说罢,顾长清自顾自地往灯火通明的金銮殿走去。
从宫门走进这片庄肃沉寂的宫殿的,除却朱紫朝服之外,还有一片片如浪般的青绿,如同春风吹拂过沉寂的长安城。
“春风,要化开这冻结的冰层了。”顾长清看着他们或是青涩,或是局促的样子,微微笑了。
在公卿眼中,这些寒门士子就算科考又如何?他们拮据寒酸,位卑言轻,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那点俸禄活着都艰难。
却没人想起,公卿固然位高权重,但是小吏下僚才是支撑王朝的基石。
燕知微书写这封帖子,遣人逐一送入他们或许徒有四壁的家中。
他请人,不分高低贵贱,只看风评、政绩与能力。
他朝登天子堂,再回身时,并非是封死了通路,而是给无数籍籍无名,沉沦下僚的寒门士子,发来一封来自天子殿前的邀请函。
至于他如何分辨是能吏还是恶吏……
燕相当年站在金銮殿上,风雨不动安如山,对于官场了如指掌,靠的可不只是帝王的宠爱。
酉时,除夕宫宴即将开场。
金銮殿空间有限,靠近皇帝的位置,按照官位排座次。在殿外,更是备好了每一名受邀到场的官吏的食案。
时辰一到,楚明瑱携贵妃临席。他身着明黄龙袍,束冠,戴十二冕旒,徐徐走入殿中,在龙椅上落座。
燕知微身着改成贵妃制式的礼服,跟随君王身后。显然是无上荣宠。他目不斜视,带着标准的微笑,让昔年清雅绝伦的美貌,还是让无数官员惊为天人。
楚明瑱落座,燕知微刻意把自己的座位安排在他左侧偏下,也随他坐下。
这个位置既可以侍膳,又显出他懂分寸,从不僭越皇权。
楚明瑱先前允许他以贵妃之身坐在他身侧,燕知微当即拒绝了。
他口头允诺要封他为后。但皇后千岁,地位虽然尊崇,也无法与万岁齐平,更不能与他共享楚氏江山。
燕知微从丞相换了个路径,直接开始做贵妃,正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敢与君王同坐。
怕是刚坐片刻,就得被阶下尖锐的目光刺的坐如针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王危坐于殿上,百官敬拜,山呼万岁。
“平身。”
楚明瑱俯瞰坐于殿中的高官勋贵,他们皆是三品以上官员,满朝朱紫,面前皆摆有食案。
殿外,品阶更低的青袍百官按位序排坐,更是无一人出声,场面寂静肃然,井井有条。
燕知微做丞相许久,对于朝廷百官的姓名、官阶了如指掌,安排宫宴轻车熟路,甚至还特意将不错的寒门出身者挑出来,递了帖子,把他们带到了帝王的面前。
哪怕他不说,楚明瑱也会意,这是燕知微评判的“可用”。
“赐宴。”楚明瑱声音带着笑意,韵味悠长,“守岁之日,辞旧迎新,朕与诸公同乐。”
帝王说罢,宫人鱼贯而入,将御膳房准备的佳肴呈上食案。
“谢陛下恩典。”
宴乐之日虽然不比祭典,氛围还算轻松愉快。但是事关皇家,余兴节目也不得轻浮。
乐声响起,是《大雅》。
钟鸣鼎食,乐声庄肃,楚明瑱听了甚是满意。
百官也觉得庄重,面上浮起微笑。
这是楚明瑱继位后第一次办如此大型的宫宴。
在他连平两场政变,杀的人头滚滚之后,他再出手安抚百官,很是有一张一弛的风范。
长安城腥风血雨尚未平息,他却携着那倒不了台的燕相同进同出,连协理六宫的权力都赐给他,这无疑是在明晃晃的打长安世族的脸。
楚明瑱分明是在警告他们:跟随朕出燕北,入长安的功臣,将会是长安新的勋贵。
亦是在说:朕压得住功臣集团,不会功高震主。是谁在挑拨构陷,朕看的明白。
两年时间,楚明瑱经营明君的声望,猛刷政绩,纳忠言,听直谏,把中立的清流纯臣拉到自己这侧,从而在长安彻底立住。
如此,他再也不是那个自燕北闯入长安,没有丝毫根基,还要与世家大族保持表面和平,才能坐上皇位的皇帝。
楚明瑱微微勾起唇,十二冕旒摇晃,他清隽尊贵的面容,在橙黄色的灯影下模糊不清。
灯杆立在殿外的广场上,宫人挂宫灯,缀琉璃花,立山水屏风挡寒风,再备炭盆、温酒等物。
首次被宴请,就是这般周到对待。这些官服上都开始打补丁的小官浑然不觉的冷,反而因为坐的遥远,满心欢喜地望向金殿处。
“桓帝时,我也来过金殿上。”离皇帝尚远,坐在后排的小吏们彼此相识,也都聊开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进宫……”
“在下也是,后来就被放出京城,去做一名县官。”又有人接话。
“可惜,平生尽是蒙头做事,不通朝堂规矩。河道案结束后,我所在的平林县是唯一没垮堤的。再回京时,我就在工部做了一名九品官,每天都在干些不知所谓的活计。”
县官也是九品。他调回京城,也终是没升上去。
那小官喝多了酒,不无遗憾道:“听闻本该给我的那个缺,最后被某个淮右世家的子弟顶了上去。我还见过一次,不是休沐时间,那贵公子在长安走马呢……”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多了吗?”他们叹息道,“十年寒窗无人问,本想着金榜题名时挣一个好前程,可是科举之上,原是还有跨不过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