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88)
外头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郑磬心里着急,凶相毕露,也抽出刀来,指着王嫣,怒道:“你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王嫣此时脑内一片清明,想着,若是城破,那不如将这书房付之一炬,好过文书落入敌手。
她执剑的手很稳,剑尖一点儿也不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去摸烛台。郑荫见她不从,起了杀心,拿着刀便冲过去。正此时,王谙带着人冲进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失声叫着,望着郑荫持刀朝王嫣冲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嫣矮身蹲下,避开刀尖,手中长剑不管不顾地往上刺。
她先是感受到了剑尖入肉,然后便是腥臭的热血撒了她一头一脸,她吓得连忙松开手,郑荫连同插在他腹中的剑倒在地上。
王谙冲过来,拽过王嫣,老泪纵横,颤声道:“城破危险,我着人送你出城!”
王嫣脸上身上尽是血,她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发丝散乱,形容狼狈。她浑身颤抖,上下牙碰撞发出格格声响,好不容易止住了,她软着腿走过去,将剑从郑荫腹中抽出,又带出不少淋漓鲜血。
她说道:“若是魏州失陷,京城不保,覆巢之下无完卵,出了城又能去哪儿?阿公,此时应该要赶紧组织城中兵卒!”
王谙被她吓得不轻,说道:“那......那你......”
王嫣想了想,轻声说道:“我有剑,自然也能战。”
“好......”王谙说道,“好。”
不知不觉间,暴雨居然停了,连一点儿雨丝也没有,天边的乌云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千疮百孔的魏州城中。
雨随停了,却还有轰隆隆的声音不住响起。
王嫣奇道:“怎么还在打雷?”
王谙侧耳去听,突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叫道:“不是打雷!”
永定河上游,白鹤堤闸口打开,经过连日大雨,一夜暴雨,永定河水早就涨了数丈高,一旦开闸,河水有如猛兽,咆哮怒吼着往下游冲扑出去。
作者有话说:
王嫣小姐姐,大家还记得吗。小红在魏州逃跑的时候,小姐姐帮的忙。写那儿的时候,就想到这个情节了。
第七十四章 生死有命
狄人被援军打得措手不及。
斛律恒珈坐镇中军,骑一匹枣红大马。父王年事已高,两位异母哥哥都已经被他直接或间接治死了,望着唾手可的魏州,以及魏州其后,沃野千里的中原乐土,他心中激动万分。当属下来报,说援军从后方攻来时,他气得摔了马鞭。
属下请示他,目前援兵锐不可当,守城兵卒破釜沉舟,要不要先行撤退。
斛律恒珈自然是不愿的,谁愿意把到嘴边的肥肉吐出去,明明在一个时辰之前,魏州已经苟延残喘了,他费尽心机走到这一步,怎么肯轻易放弃。但顶着大雨攻城这几日,已经人马疲乏,再加上他们远离故土,他乡作战,兵卒心中有苦难言,早已怨声载道。
“先后撤三十里。”斛律恒珈忿忿然下令。
狄人骑兵如潮水般后撤,暴雨初歇,地上泥泞不堪,人困马乏。不出恒珈所料,梁军果然没有追击,他认定是梁军兵力不足之故,等他们休整几日,卷土再来,即便不能将魏州拿下,也能挫挫梁军的锐气。
是战马先发现异常。
打头阵的前锋中,有好几匹马踟蹰不前,任骑士如何挥鞭,也不肯再前进一步。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一时间,他们还以为又要下雨了,直到感受到地面震颤,才知道不好。
他们正好行军至永定河边,陆少微领着人开闸泄洪,洪水有如另一支天降奇兵,顺着河道咆哮而来。顷刻之间,前锋部队有三分之一被没入水中,人仰马翻。面对敌军,这些精悍的骑兵尚能一战,面对奔腾而来的洪水,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四散奔逃。
斛律恒珈被兵卒们簇拥着,往地势高处奔逃。
魏州城本就地势稍高,再加上孙晔庭战前领人修起的防洪堤,洪水到此处便缓下了攻势。即便如此,浑浊泥黄的河水依旧有膝盖高。大战初歇,不论敌我,尸体皆漂浮在水中,到处一片狼藉。
谢燕鸿来不及做别的,到处在找孙晔庭。
得由他组织起来,将尸首尽数收敛,及早或填埋或焚烧,不然恐有疫病传播。再者,洪水再猛也不能将狄人全部淹死,为了防止他们卷土重来,不能坐以待毙,得釜底抽薪。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就等着与孙晔庭商议。
领军冲锋在前的秦寒州早就力竭晕过去了,被抬走救治去了,颜澄跟在他旁边,连日来也受了些伤,一同被抬走了。长宁疲乏得很,但好在没受伤,他握着刀,刀上腻了一层又一层的血,他又不舍得用泥水洗,只好暂时就这么背着,跟在谢燕鸿旁边。
长宁累得面无表情,眼角眉梢仍是挥之不去的戾气,一柄长刀吓人得很,过路的兵卒皆侧目看他。
谢燕鸿急得不行,到处找都找不见,连忙冲入城去。
受伤的士卒实在太多了,室内都躺不下,好在天气不冷不热,在地势高处铺些干草,也能躺人,医官来回穿梭其中。谢燕鸿见到了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也在其中,又惊又喜,叫道:“表妹!”
他与王嫣打了个照面,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听到了颜澄的声音。
颜澄大声喊道:“小鸿!这里!快来!”
谢燕鸿心里一突,连忙循声奔去,只见颜澄打着赤膊,身上的伤都包扎过了,一位医官正蹲在他旁边,他们两人都低着头看着躺在厚厚干草上的人——孙晔庭。
“这......这是怎......”谢燕鸿腿脚一软,差点没站住,还是长宁扶了他一把。
医官说道:“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其中最致命的是腹部的一处刀伤,几乎贯穿前后,怕是......”
谢燕鸿定睛看去,孙晔庭面色煞白地躺在干草堆上,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微起伏,简直就如同死人一般。他的铠甲已经被除去,里衣几乎被血湿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等陆少微来!”谢燕鸿猛地站起来,喊道,“他能救!”
连秦寒州伤成筛子那样,陆少微都能救,孙晔庭肯定也可以。
似乎是听见了谢燕鸿的声音,孙晔庭眼皮微颤,似乎费力想要张开。谢燕鸿忙俯身跪趴在地上,凑过去,唤他的名字:“小孙!是我......我......我们都在......”
“我”是谁他不能说,颜澄的名字他也不能说,这里人多眼杂,他只好含糊过去,又生怕孙晔庭认不出来,急得眼眶都红了。
孙晔庭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谢燕鸿忙附耳过去。他感觉到孙晔庭开裂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传来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小......小鸿......”孙晔庭费力地说道,“你们家......你们家还有人......”
谢燕鸿眼睛猛地瞪大,差点叫出声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眶里盈满了热泪,喉咙一阵阵发紧,却像被人狠狠扼住了一般,紧得发疼。
“我......我留了书信.......给你......”
谢燕鸿说道:“好,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找。”
孙晔庭嗫嚅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神色痛苦,谢燕鸿凑近了拼命去听,依稀从他破碎的话语中拼出了三个字——“对不住”。再多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谢燕鸿想说原谅他,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段时间以来,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他想原谅,也不知该从如何原谅起,他也不愿意做这种蒙骗自己、蒙骗他人的事。他心中百转千回,几次张嘴又合上,口干舌燥,最后只是沉沉说了一句:“我听到了。”
孙晔庭仿佛听懂了他的回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谢燕鸿生怕他就这样气绝身亡,大惊失色,连忙喊来医官,医官仔细看过,说道:“这位大人还有一口气在,但伤势太重,如若能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样的话都是医者的客套话,谢燕鸿一下就听明白了,生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