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16)
王氏顿足长叹,最终还是握着她的手,走出去院子里,反手掩上房门。
走前,她不经意地回首一眼,与藏在花梨木立柜里的谢燕鸿对视一眼。谢燕鸿浑身都在抖,长宁怕他喊出声来,也怕他冲动冲出去,抬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箍住他的腰。
王氏最后看的那一眼,眼里满是温柔,还朝他笑一笑,仿佛在让他别怕,一如小时候他噩梦惊醒,哄他入睡时那样。门一阖上,王氏肃然立于数十禁军之前,声音清越,泠然不可侵犯。
“我谢家忠君爱国,不曾有过一丝不臣之心,若要抄检,可有圣旨......”
花梨木大立柜里,长宁的眼前就是谢燕鸿的发顶,他感觉自己的手背有热烫的水珠低落,后知后觉地知道,这是谢燕鸿哭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手就被谢燕鸿拉开了。
谢燕鸿抬手抹了抹脸,背着他,低声说道:“趁这个时候,快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花梨木立柜中出来,反手掩上柜门,从后窗翻出去,沿原路出去。
长宁本就少话,谢燕鸿也不讲话,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往西城门赶去。城门遍插火把,火光熊熊,五步一人,守卫之森严,比平日更甚百倍。
他们停在远处,一时无法。
谢燕鸿急得左右踱步,看向长宁:“怎么办?”
长宁也皱起眉头,颇觉难办。若是傍晚那会儿出城还好说,荣王要反,这京师如今肯定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不到万无一失之时,定不会放松。
此时,旁边的暗巷里,驶出一辆马车来。车帘拉开一角,露出孙晔庭的脸来。
城门守卫把辚辚驶来的马车拦下,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无令不得出城。”
驾车的是个一身短打的高大男子,沉默不言。车帘被掀开,里头出来的是个锦衣公子,拱手客气道:“安靖伯世子孙晔庭,奉荣王之命出城,烦请行个方便。”
他手上拿的确实是荣王令牌,今日荣王亲自领兵入城,身边跟的也确实是他。守卫再三确认,又见马车之内空空如也再无别人,也就放行了。孙晔庭再次拱手谢过,返身回到车内。城门缓缓开启,驾车的男子一甩缰绳,骏马拉着车驶入雾色之中。
马车一径沿着官道走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过了金明池,天蒙蒙亮的时候,停在了城外宝相寺门前。
宝相寺香火并不盛,在这样的清晨,寺门在重重修竹掩映下,若隐若现,四下无人。
孙晔庭下得车来,把拉车的马解开,说道:“你快走吧,我托玉脂姑娘给你十片金叶子,足够你度日......”
谢燕鸿从车底滚出来,身上沾的泥土都没来得及拍,冲上去直接照着孙晔庭的脸给了一拳。孙晔庭躲避不及,被打得倒退三步,捂着鼻子跌坐在地上。谢燕鸿像头怒气冲冲的小老虎,扑过去,揪住孙晔庭的衣领,还要再打。
孙晔庭也火了,不顾直流的鼻血,截住谢燕鸿的拳头,抬脚踹他,两人扭打在一起。
谢燕鸿朝长宁喊道:“还不快来帮忙!”
长宁扭过头,假装没听见,任他们两个厮打。
两人街头流氓似的,滚来滚去打了好几个来回,谁也没占上风。谢燕鸿朝他喊道:“孙晔庭!你和你爹都是软骨头!软骨头!”
孙晔庭大喊一声,将他掀开,怒道:“闭嘴!”
谢燕鸿浑身狼藉,站起身来,指着他,骂道:“我说错了吗?夫子教你的礼义廉耻,你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逆党?荣王和你这狗腿子才是逆党......”
孙晔庭衣服被他扯乱,头发也乱是乱的,全然没了平时斯文软和的样子,他眼睛通红,大声截断谢燕鸿的话:“你不懂!”
谢燕鸿被他气笑了,胸膛起伏,说道:“好!好!我不懂,那你说说看?我倒听听你要放什么狗屁!”
孙晔庭急急说道:“成王败寇,有能者居之,又有什么不行?太子无能,只不过占个嫡长之明,就理所应当要继承国祚吗?凭什么?”
谢燕鸿一时间被他问住了,涨红了脸,喊道:“那你呢?!我和颜澄当你如手足一般,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害我全家?”
孙晔庭低下了头,不讲话了,一时间,两人沉默相对,只听到粗促的喘气声。
半晌,孙晔庭才低声说道:“你和颜澄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盛光下的影子,总是给你们作陪衬的。我的才干、抱负都是不值一提的。手足吗?你和颜澄是手足,待我却不是。”
时至今日,谢燕鸿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冷冷嗤笑道:“小人之心。”
孙晔庭撇开头,说道:“任你怎么想吧。你的家人,我会尽我之能保全的。”
谢燕鸿问道:“我哥哥怎么样了?”
孙晔庭答道:“荣王召他入宫,想让他拟圣人的遗诏。”
“遗诏?”谢燕鸿失声问道。
话音刚落,京城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沉郁的钟声,一声一声,回音不绝,沉沉如雷。那是昭示着帝王薨逝的钟声,先由大内的大庆殿钟楼敲响,然后是城内各大寺院道观敲钟应和,接着是城门钟楼。
不过一会儿,宝相寺的僧人也敲响了钟声,这钟声将会持续整整三天,天地同哀。
谢燕鸿脸色惨白,说道:“荣王弑君,你是帮凶。”
孙晔庭的脸也煞白,但他脸上却无悔色,毅然道:“你走吧。”
他从车内拿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白瓷小酒杯里,端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另一杯递给谢燕鸿。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说道,“小鸿,我给你践行,你自珍重。”
谢燕鸿抬手一挥,将那杯酒打落在地,酒液倾倒,浸入泥土之中。他说道:“这首诗是写给挚友的,你我此刻是仇人。”
话毕,谢燕鸿再也不看他,翻身上马。长宁沉默不语,也上了马,两人共骑。长宁一夹马肚,骏马长嘶一声,马蹄落处,扬起微尘。
谢燕鸿突然喊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我手上有圣人手书——”
身后,孙晔庭久久立着,突然扬声吟道:“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尊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谢燕鸿依稀听见了,他也记得,夫子说过,诗书有灵,是天地正气,可以壮胆。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好喜欢
第一部 分的剧情告一段落了 换地图
第十四章 耳洞
“别哭了。”长宁说道。
“我没哭。”谢燕鸿的眼睛肿成一对核桃,脸上还留着他娘的巴掌印,肿起一片,看上去好不狼狈。
两人共骑,长宁双手握着缰绳,横在谢燕鸿身前,一路快马疾驰了半天,他手背上湿了好几回,若不是天气晴好,他还以为是下雨了。
日头正盛,晒得人头顶发烫,长宁干脆在树荫下停下来,翻身下马。
谢燕鸿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再次强调道:“我真的没哭。”
长宁无所谓地应道:“哦。”
谢燕鸿恼羞成怒,也翻身下马来,刚想说自己真没哭,都还没张嘴,肚子里响亮地“咕噜”一声,擂鼓一般响。他从昨晚起就水米未进,紧张时不觉得饿,现在才发现自己饿得慌,肚肠都像绞在一起,直往上反酸水。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不予置评。
见他没反应,谢燕鸿觉得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背过身去,解开玉脂给他打的包袱。他在里头翻翻拣拣,全都是一些金银细软,最贵重的就是两片打得薄薄的金叶子,金光灿灿地躺在包袱里——
两片?
谢燕鸿皱起眉头,愣了半晌,笑骂道:“雁过拔毛......”
孙晔庭给留了十片金叶子,玉脂给他扣下了八片,这过路费也真是够贵的。谢燕鸿也不在意,盘腿坐在地上,把满是金银的包袱一推,长叹一声,金银也落不了肚,这会儿要是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面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