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28)
他说道:“送你安全到了魏州,我已践诺。”
谢燕鸿愣住了,如遭雷击,定定地立在雪里。
长宁骑在马上,脸上尽是血污,连头发都被血粘成一绺一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如古井深潭,冷而深,像在看人,又不是真正看进眼里。谢燕鸿又想起第一次在桃花洞的彩楼上见到他,他问自己:“你就是谢燕鸿?”
说完这句,长宁便转身驱马向前。
谢燕鸿回过神来,急匆匆地往前跑,裘袍太厚重,他解开袍带,任那厚重的裘袍落在雪地上,他追着长宁和马,喊道:“别走!等等,不要——”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是想这么说的,却摔倒了,趴在雪地里。他又飞快地爬起来,顾不上拍一拍身上的雪,又赶紧往前跑去,距离却越拉越远。一阵阵愤怒、悲伤、惶恐、失望翻涌着顶上来,让他红了眼眶。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那一半鱼形玉佩,朝长宁的背影狠狠地扔去。
玉佩落在了雪上,谢燕鸿跪倒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身上。
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长宁却忽然栽倒下来,摔在了地上。青骢马踟蹰不前,俯首去拱长宁的脑袋,谢燕鸿手脚并用爬起来冲过去。
长宁晕倒在雪地里,紧闭双眼,任谢燕鸿怎么拍他叫他都没有反应。
脱去裘袍后,谢燕鸿逐渐觉得冷了,手脚发麻,嘴唇发紫。他尝试着将长宁架起来,却反而被长宁沉重的身躯带倒,两人一起摔在雪地上。
不过片刻,不远处的尸首和血迹都被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天边泛起鱼肚白,谢燕鸿跪坐地上,将长宁的上半身抱在怀里,马挨在他身侧,给了他一点温暖,聊以慰藉。
放眼望去,尽是无边的白,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一马,三个小黑点,像落在白瓷盘上的灰尘,只消轻轻一吹,就会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二十四章 长宁
“追兵马上就来了,你不走吗?”
谢燕鸿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下意识就要去拿刀,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在魏州城里遇见的小道士。小道士裹着谢燕鸿扔下来的厚裘,捡起谢燕鸿扔出去的鱼形玉佩,在手中一抛一抛的。
“袍子和玉佩都是好东西,你不要我要了。”他说道。
谢燕鸿直起来的腰又弯下去了,破罐子破摔般说道:“随便。”
小道士看了看他,又说道:“要不要我帮忙?追兵真的马上要来了哦。”
谢燕鸿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叫陆少微,”小道士朝他伸出手,说道,“走吧,我带你找个地方落脚,保证没人找得到。”
已经走投无路了,谢燕鸿破罐子破摔,妥协了。他与陆少微两个人合力,将长宁架起来,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长宁放到青骢马上。陆少微还把那匹一瘸一拐的黑马也牵上了,三人两马迎着熹微的晨光,离开官道,往陆少微指的方向跋涉而去。
而这一切,长宁都不知道,他陷入一场昏沉的长梦中。
在梦里,他应该还很小,因为身边的一切都很大。富丽的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被牵着,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最顶端。自长阶底下,上来一个道人,猎猎大风灌满他的道袍,拂动他的白须,仙风道骨。
牵他的是个高大男子,扬声问道:“传说先生能烧炼丹药点化金银,还能占星卜卦,预知未来。不知先生看我如何?”
道人拂须摇头,并不言语。
那男子又问道:“我有一子,麒麟命格,先生看他如何?”
梦中的小小长宁与须发皆白的道人对上目光,他眸中自有星辰日月,清风白云,道法自然。道人笑着,他的声音清越,他腰间所绑的三清铃在猎猎大风中泠泠作响。
他对长宁说:“犹豫不定时,便让他往......”
风声很大,将那道人的尾音吹散,听不真切。
转眼间,道人消失不见了,触目之处尽是一片素白,白幡好似雪白的波浪,在风中曳动,长阶下跪满了哀哭不止的人。
有人排众而出,伏阙上谏:“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长宁目中所见,那个高大男子不复挺拔,形销骨立,高踞宝座,勃然大怒:“尔等逼死皇后,还要将独孤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底下人仿佛听不见,依旧齐声重复那句话:“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高踞宝座的男子猛地站起来,失声怒吼道:“国将不国,召回独孤信,尔等何人可战?”
他颓然坐下,朝长宁招招手,梦中的长宁便朝他跑过去,扑入他怀中,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他满脸的热泪。
他哽咽叹道:“是我害死了她。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若我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梦中的长宁听不懂,只觉得害怕,小小的身躯一直在颤抖。
他抱住长宁,说道:“我儿莫怕,有我在呢。”
紧接着,长阶、宝座、白幡、众人全都被淹没在火海中,狰狞的火舌所燎之处,檐瓦掉落,廊柱轰然倒塌。门窗紧闭的大殿内暂时还未被波及,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惨叫哀嚎。
那男子样貌虽还年轻,鬓发却已斑白,他将长宁推开,颤声说道:“快,你与阿公从密道离开......”
另一人将长宁抱住,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墙后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不知通往何处。长宁手中还被塞入一个硬硬的四方盒子,用玄色锦缎包着,不知是何物。
抱着长宁的那人年纪大些,沉声道:“你......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火势渐旺,门窗扇格已经被燎着,扑面而来的热度在梦里也格外清晰,烤得人口干舌燥。那男子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摇着头说道:“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忧,国朝不继,我又岂能偷生。阿懿因我而死,只盼您能护住我与阿懿唯一的血脉。”
“阿懿的血脉即是我独孤信的血脉。”独孤信郑重说道。
梦中的长宁见到那男子蹲下身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说道:“麟儿,我与你母亲给你取的小字是‘长宁’,望你安宁喜乐,你不要忘了......”
话音未落,被火烧着的藻井从上面坠落,轰然落下,长宁被猛地拽了一把,侥幸躲开,扑向密道,密道的石墙缓缓合上,他再次回望一眼,大殿里已是火海一片。他的后背被火烧灼,即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这样的疼,好像一直潜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在梦中卷土重来。
他疼得喊叫出声,怀中抱着的方盒子也骨碌碌滚落到黑暗中,不见了。
在梦中,他最后见到的是小时候作女孩打扮的谢燕鸿,他被父亲谢韬抱在怀中,而他则被外公独孤信牵着,那是阴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如细线,如蛛网,牵扯人的发梢衣摆。
独孤信将手中的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谢韬忙道:“信公不必如此,我与信公英雄相惜。改朝换代,胜者王败者寇,小儿何辜,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敢挟恩图报。”
谢韬顿了顿,又道:“传国玉玺......”
“非我故意隐瞒,”独孤信道,“城破之日,宫室毁于火中,玺印也在溃逃之时失落。”
临别时,独孤信最后说了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望往后没有需要我报恩之时。”
谢韬不语,拱手道别。
长宁被外公牵着,只字不语地走入雨中。
梦中种种,似真似假,好似一张写满了字的白宣,被投入了水缸中,墨迹全部晕开交融,混沌难解。
长宁只觉得头也痛,背上也痛。
有人唤他“麟儿”,也有人唤他“长宁”,还有那句话在他的梦中反复回荡——“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若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