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8)
当年东宫一案,晋州民愤最大,离京畿又近,险些压不下去,多少读书人,妇儒老少联名上书,请上头网开一面,奏大理寺重启翻案。
先太傅,三朝帝师,便是如今,朝堂上也不少晋系官员,如今的晋州刺史陈束也曾是太傅的门生,只因当时下放边地历练,才免受牵连,加上人颇实干,又被吏部提拔回来。
祝知宜不但与他相熟,与晋州派系的官员都多少有过交情,名满天下的“天降紫微星”在晋系读书人中名望很高。
祝知宜不算很了解梁徽,但设身处地,若他是梁徽他也急,朝堂上本来就残存着不少旧东宫的顾固势力。
先太子先太傅的簇拥死士野火烧不尽,若是祝知宜再暗中私联,勾结地方官员,那必是春风吹又生。
梁徽不可能让祝知宜在晋州这敏感之地单独久留,名为接驾,实为监视。 乔一恍然,不知其中竟还有这许多曲曲绕绕,可一转念,又觉是祝知宜思虑太重:“公子,会不会是……您想得多了?”他看下午皇上守在床边那神情不似作伪,彼时又没有旁的人,
他演戏给谁看呢?
“我想得多了?”祝知宜失笑,摇摇头,和梁徽这种人打交道,想得再多也是不够周全缜密的。
旁人都以为帝王仁厚,温润君子,只有他最知道平静澄澈的湖面下是如何深流暗涌、惊涛骇浪。
他绝不相信这帝位如传闻那般是梁徽捡漏捡来的。
更或许,这个传闻,是梁徽自己放出去的也说不定。
帝后同至,陈束拿不准房宿,悄悄来问张福海,他原本的意思是君后现在住的那间房朝阳,光照,地暖和风景都是最好的,要不要派人挪一挪让给皇上,可一想起用膳时皇上那副架势,又觉得不对劲,越想越不准。
张福海知道梁徽从不跟人过夜,给那些嫔妃们下的幻春药也是他弄来的,可听这位陈大人说要给君后挪个次一些的房间,皇上又不一定乐意。
他思付一二,道,“待咱家去问问皇上再来回陈大人。”
“有劳公公。”
梁徽在侧苑藏籍阁看晋州的地方通志,其中记载了不少许多先太子和先太傅的遗事,甚至对年幼的祝知宜也有记载。
“文曲紫微,性敛聪慧,君子方端,少志得满。”
张福海来报,梁徽没有马上作出交排,只是问:“君后在做什么?”
张福海道:“刚喝完了药,叫人寻蜜饯来吃。”
梁徽翘了翘嘴角,道:“那便不用搬了,朕今夜就同君后一起住。”
张福海嘴上应“是”,心底却是大惊,梁徽从来不与人同榻。
祝知宜病了也还要练字,这是自小被祝太傅训出的习惯,大暑、寒夜,手伤,生病,俱不能免,凝心气,磨秉性。
笔刚搁下梁徽进来,好像梁徽自己也知道,若是他早进来一刻钟便又讨人嫌了,祝知宜向来是练字大过天。
现在看起来对方倒是心情颇好,看来是写尽兴了。
“皇上。”
梁徽看了眼桌上那盘少了一半的蜜饯,心里有点难想象祝知宜那么端肃规整的人竟然这般能吃甜,他问:“好些了么?”
祝知宜抚平生宣的皱褶:“快好了,等雪一停便可启程。”他怕面前这位归心似箭。
梁徽点点头,站到他身后,负手欣赏他的行草,称赞:“清规善墨。”
“谬赞。”
梁徽:“清规也读元丛的诗?”
祝知宜看起来文气,誊起武将的诗倒是很有几分洒脱狠劲。
祝知宜看他一眼,说:“不读,只喜欢《君行令》。”
第8章 朕伺候得不好?
梁徽挑眉:“只喜欢《君行令》?”
祝知宜摸了摸那两行将干未干的墨痕,轻念出声:“宫台柳复春日青,君恩难还旧时月。风沙血尽丹心在,故园此去永无声。”
元丛曾是世家公子、皇帝陪读,良臣遇君,一同拨乱反正,激浊扬清,志同道合、情谊深厚。
后北敌进犯,元丛弃笔从戎,一腔赤诚丹心杀敌报国,成边关大将,因果敢机敏,文武双全,昔日挚友倚重他又猜忌他,无论他如何赤诚热烈地表忠心、让兵权,皇帝都不再信任,最终因帝令冤死沙场,令人唏嘘,后人将此谱成曲、编成戏,传唱千古。
“皇上不觉得这两句写得很妙么?”
昔日南书房外的宫柳黄了又绿,只是君王的赏识与恩情变得太快,不能再姜旧时那片如我丹心一般皎洁的明月再还给我。
以景写情,托物言志,情真意切,字字锥心。
“说千古绝,亦不为过。”祝知宜直直对上梁徽一直凝在他脸上的视线。
梁徽目光不偏也不闪:“妙在何处。”
“悲壮苍凉。”但悲凉的不是远离故国,不是战死沙场,是沉重如山又冰冷无情的君恩变幻莫测,是忠臣遇不上良君的意难平,是昔日挚友的明月不再。
“君后想说什么?”梁徽嘴边还噙着点笑,但没什么温度。
气氛顿时有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微妙。
祝知宜摇摇头:“没想说什么。”只是想提醒你,先帝对我祖父所欠的比高宗欠元丛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僵持片刻,梁徽倏然一笑:“清规说得对。”
“?”
不过转眼,他脸上已又挂上了那副温润浅淡的笑意:“朕没去过几天南书房,赏诗品词比不过清规。”他是声名狼藉的野种,是没资格去南书房读书的。
“……”梁徽总是这样,祝知宜吃了个闷亏,无趣道,“天色已晚,臣要休息了,皇上请回吧。”
梁徽眉梢一挑,看着他说:“朕今晚住这。”
“什么?”祝知宜没听清。
梁徽一边为他倒茶一边道:“陈束说别的房间地暖都老旧,这间背风暖和,清规得与朕将就一晚了。”
祝知宜一怔,转念一想,又转过弯来。
君后大病未愈,圣上亲自照料,无微不至,晋州府上下有目共睹,此后少不得传出帝后同心,情意深重。
梁徽为了安抚晋派、争取先东宫先太傅旧势竟肯委屈自己与他同挤在这么小的一间房内,也真是能屈能伸。
祝知宜不太想成全他,托词:“臣未痊愈,怕过病气给皇上,且这床颇小,皇上睡不舒坦。”
梁徽懒得听他在那儿废话,已经走过去铺床,有理有据反驳:“未愈朕可以照料你,床小正好可以取暖。”
“……”祝知宜就这么干坐着看他有模有样铺床,突然有些无措,他一向是个等人来伺候的主儿,很想问梁徽为什么不等人来做这些。
他仔细回想,有梁徽在的地方,一般都很少侍奉的人,他去哪儿也不让人跟着伺候,最多一个张福海。
更衣、磨墨、斟茶、布菜他都很熟练,不假人手,这实在……很不像一个君王。
但看着九五之尊在那儿忙活,自己坐一边喝茶,祝知宜礼仪规矩不容许他这般。他犹犹豫豫,站起来半挪半腾贴近梁徽身边,假模假样问:“有什么臣可以帮忙的吗?”
梁徽手上一停,侧头看他,故意说:“那就劳烦清规将那两个枕头套上吧。”
“……好。”祝知宜镇定从容地拿起两块云锦枕巾,东看看西翻翻,摸了一会儿,把枕垫硬塞进去。
梁徽余光将他故作镇静又不得章法的样子尽揽眼底,默默享受着对方的无措与焦灼,最终还是发了善心走过去拿走他手上那块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枕巾:“还是朕来吧。”
“……”祝知宜暗地如蒙大赦,淡然道,“皇上辛苦了。”
梁徽唇角微翘,没说话。
喝了药,祝知宜很快沉睡过去。
夜半又刮起骤风暴雪,呼啸狂风打得窗户险些便要被破开,气温骤降,寒风一侵,祝知宜又开始烧起来,额头发汗,嘴里模模糊糊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