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58)
他知道自己恶劣、可恨,但还是要问:“清规就从来没有想过,朕不会让你走吗?”
祝知宜露出稍许迷茫不解的神情,不知道如此危急的时刻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梁徽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方皱起眉,梁徽就说:“看来是没有。”一刻也没有,梁徽垂眸,自说自话,忽而,他抬起头,漆黑瞳仁紧紧锁着祝知宜,像被逼至绝境的孤狼看到唯一一丝希冀,幽声道:“祝知宜,说,跟朕说你不想去。”
祝知宜怔愣一瞬,脸色即刻染上愠怒,冰冷冷的目光像剑一般将人心透穿,高声道:“臣从未这样想过!”
梁徽面色即刻沉下来,祝知宜目光坚定且严肃地与他对视,僵持许久,迟疑着问:“皇上是不是……不想臣去?”
梁徽不说话,祝知宜就继续拆穿他的心思:“但又想臣去。”
梁徽浑身一震,有种被从里看透的羞愧和冰冷。
“皇上不能什么都想要。”祝知宜很轻地摇了摇头,批评他:“皇上不能这么……狡猾。”
即便他从未这样想过,梁徽也不能因为私心把这个这样生死攸关的决定推到他身上,这样的假设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否定,是一种侮辱。
祝知宜是一定要去的,他义不容辞,他心意已决。
第66章 皇上不想臣去,又想臣去
梁徽从对方清澈坦然的眼中清晰照见贪婪卑劣、怯懦无能的自己,心底涌上一阵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悲哀,是,他是什么都想要,城关里那些妇孺的性命、遥远的哭声把他高高架在了火刑架上。
郎夷如恶虎伺机观望,若蜀中失守定会马上撕毁条约卷士重来,西南屏障一旦破防,中原则如无人之境一马平川任人宰割,届时直逼都京皇城,大半江山都岌岌可危,他要当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他绝不能作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可反过来,只要一收复西南这块外姓王的辽阔封地便可以彻底打碎藩王与东部世家的结盟,开启一统皇权的宏图篇章。
赢了这一仗他就可以将蕃军收入麾下手握实权坐稳那个位置重整朝纲彻底击碎相党长达数十载根深蒂固的统治,赢了这一仗就可以一举南下攻破郎夷开疆扩土。
一步,只差一步,进一步,退一步,天差地别,攻一步,守一步,成王败寇,一切都在这千钧一发的这一步,最艰险也是最攸关的这一步,不能出任何差错,命运已经把他架在了弓梁上,没有回头箭。
从京中出发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他不能灰溜溜撤军归北,不能再让京中那群酒囊饭袋把控朝势,他不能再做一个下道谕旨都要看人脸色的傀儡。
但他也想要祝知宜,也希望自己在祝知宜心里不那么卑劣、不那么功利、不那么自私。
所以他是比钟延更阴私自利的小人,抓着祝知宜这个善良的笨蛋可劲欺负。
钟延恶事做尽好歹还敢作敢当,而他机关算尽伪善至极却还希望祝知宜心中对他抱有期望,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在对方心里也不是那么自私残酷,甚至希望借对方之口给自己一个留下他的借口。
好像只要祝知宜开了口,他就有了不去下这道命令的理由。
梁徽闭了闭眼,藏起眸底的痛苦之色,阴鸷无赖地告诉对:“是,朕就是什么都想要。”
他以为自己下得了这道命令,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但这一次,好像真的不行,仿佛有两双手直接伸进他的脑中极力拉扯、撕裂,梁徽道:“祝知宜,我找了与你身形相似的死士,易容后你教他——”
“儿戏!”祝知宜匪夷所思打断他,不相信这是从梁徽能想出的法子,无可奈何地皱起眉:“皇上这是在做什么?其实你也明明知道这绝不可行的,钟延是什么人?精明狡诈,又与我同窗数载,若是随随便便一个死士便能佯装臣偏过他那双眼,也不会有今日这一仗可打了,这样只会越发激怒他,皇上怎么敢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去赌?”
梁徽闭了口,拳头狠狠砸在案牍上,桌角生生裂开了一个缝隙。
是,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法子,可是限时未到,他就还想做最后一丝挣扎,凭什么祝知宜自己大义凛然大公无私,他就要做那个不仁不义眼都不眨下命令的人。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每一秒都是鲜活的生命,钟延已经丧尽天良,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祝知宜再顾不得礼仪规矩板起脸严肃提高声音教育优柔寡断的一国之君:“国君绶命于天,衡社稷之平、怀天下之忧,何如为一己弊私草菅人命置黎明苍生于儿戏?!皇上,这是你的责任,也是臣的使命,皇上避不了,臣也避不了,别让臣看不起你!”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震耳发聩,小小帐内,气氛瞬时剑拔弩张,仿佛凝滞起来。
祝知宜平素温和无争,一敛起面色便显得肃穆严厉不近人情。梁徽手攢成拳,眸心是化不开的浓稠的深黑,像被激怒的狼一样盯紧祝知宜的每一个表情亟待反击。
祝知宜丝毫不惧,这天下就没有比他更能说服人的人:“还是,皇上也觉得臣此次前往就只是做一个人质么?臣从不这么觉得。”
“臣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探兵、一个前卒、一个可以接近敌方的反间,臣丝毫不觉得屈辱!也不觉得任何难堪!每一个百姓,都有护卫家国的责任,每一个将士都有服从军令的义务,臣只是这些大梁百姓、梁军将士中一个,这也只是出征中万千任务中的一个,有何不可为之?”
“皇上若是真被钟延那点无耻话术蒙蔽,那才真是目光短浅,被人牵着鼻子走,失去了主动权!”
祝知宜义正言辞有理有据:“在臣看来,此反倒是个绝好良机,不破不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恰是我们彻底击溃对方铲除隐患的唯一机会,因为——”
祝知宜抬起下巴问梁徽,“皇上怎么就确定,臣是对方的人质,而非钟延是臣的人质呢?谁控制谁还未可知,皇上未免太小瞧臣。”
梁徽牙关咬紧,仍是没有松口的意思,祝知宜只得冷下脸,将早呈上去的批令“啪”一声摊在他面前,催促,甚至是威胁:“臣是心甘情愿前往的,生死安危绝不怨皇上半句,还望皇上速速安排人马送臣启程,勿要扰了时机。若是皇上再迟迟不下令,那就勿怪臣违抗军规了。”
梁徽没有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一丝震怒:“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兵谏?”
祝知宜不说是也不否认,故意道:“皇上,时间无多了,您若是真的担心臣的安危,还不如派兵配合,若是等臣自作主张,既要防您又要对付钟延,一心二用,更不可测。”
梁徽眸心狠狠一缩:“祝知宜!!”
这个人大概天生会拿捏他的七寸和痛处,梁徽瞳仁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幽深不见底:“祝知宜,你拿你自己威胁朕?”
祝知宜抿起嘴不说话。
许久。
“清规非去不可是么?”
“是。”
“那清规回答朕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朕只问一次,以后也不会再提。”
祝知宜看他退让,便也缓了面色:“皇上请说。”
“你真的……从来没有一秒怨过我么?”
祝知宜脱口便要说没有,梁徽止住他:“我想要一句实话。”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扯那些大仁大义,对我……是怎么想的,我只想要一句实话。”
祝知宜有些疑惑地看他,梁徽的眼神少见地诚恳与偏执,甚至是……哀求,使他不得不郑重思考。
他当然不怨梁徽,这是真的,若是梁徽因私情置江山百姓于不顾他反倒觉得遇上了庸愚之君,会让他看不起。
祝知宜想了想,说:“那在臣回答皇上之前,皇上先回答臣的问题。”
“你问。”
祝知宜目光清明地望着他:“在城门前,臣看到皇上几乎是在钟延说完话就即刻招了影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