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三(86)
衣飞石原就同情被宿贞冷待的容舜,那是一种隐隐的同病相怜。如今知道容舜是他这个身体的血亲弟弟,还未相认的生母也死了,长兄如父的情绪又钻了出来。
衣飞金照顾他十多年,他知道顶门立户庇护兄弟的大哥该是什么样子。
“他身上一直带着标记,有危险我能知道。这不是还有童姑娘么?”谢茂安慰道。
谢茂很了解衣飞石。相比起马氏留在衣飞石生命中的遗憾与伤痛,与父兄妹子相处的亲昵愉悦,对衣飞石来说更重要。
作为儿子,衣飞石领受了父亲的荫庇,作为弟弟,衣飞石领受了兄长的教养保护,作为哥哥,衣飞石一直被妹妹仰慕信任依赖——对衣飞石来说,这些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感情。
得不到的遗憾固然铭心刻骨,唾手可得的一切难道就不重要了吗?不是的。那些滋养过衣飞石生命的珍贵情感,只会更加被他所珍惜。
人在一段感情中得到了多少,遇见后来者,就会忍不住同样地回报。
一直到容舜绕路回来重新归队,衣飞石才放下心。
他始终没在容舜跟前露出任何异色,把谢茂刚做的一把改造枪械递给容舜,教他防身。
——容舜把带去的所有枪械都留给了Anthony,真不知道Anthony能怎么扛着走,也不知道容舜一路怎么空手杀了回来。
“谢谢老师。”容舜一拿到枪,就立刻接手了另一边的开道任务。
除了谢茂,除了听见谢茂、衣飞石谈话的常燕飞,谁都不知道衣飞石对容舜的关心。
毕竟是老年人了,只习惯默默关注,不大会嚷嚷得尽人皆知。
——谢茂和衣飞石私底下几次讨论过容舜的问题,也暗中救过容舜的命,容舜本人并不知情。
二人早已把容舜当做可怜又乖乖的自家子侄看待,容舜心目中,他俩依然还是神秘莫测的两位“老鬼”,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半点不敢得罪。
【已经联络上四人了,我让他们暂时在机场附近的汽车站集合。】童画于线上汇报。
好不容易偷了一辆能飞的运输机,联络上可靠的飞行员,那是容舜安全撤离的唯一希望,这紧要关头,童画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包括即将要打包带走的分公司职员。
只在容舜抵达机场附近之后,她才会告知Anthony准确地点。
现在,被差遣得团团转的Anthony,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撤离方式是一架偷来的废弃运输机。
“你能看见前线情况吗?”容舜问。
【阴影覆盖。】卫星也没辙。
“那是至高海印。等同于海族的‘卫星’。古菲亚能用它号令海族、与其他王族联络。”
谢茂讲述自己从白毛怪记忆中得知的海族常识,“童小姐,可否请你察看别的城市上空,是否有同样的‘阴影’存在?”
他总觉得特事办的图谋不会这么简单。
把海族引上岸一网打尽?太简单粗暴,容错率也太低了。只可能是目标之一。
可惜,白毛怪也不知道古菲亚想要的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非常重要,关系到海族的生死存亡。否则,倒是可以倒推一下特事办的动机意图。
前线战况全靠米粉用鬼眼观察到的图片传递回来,宿贞因诅咒重伤,其余修士道法无效,战局瞬息之间逆转,又回到了一帮子杀马特怪物追着宿贞跑的局面。宿贞此时狼狈极了,丁仪已死,她身负重伤又孤立无援,仗着经验几次从骑士手里堪堪逃脱,稍微战局激烈一点,她就吐血。
衣飞石看了图片就默默扣住,并不让容舜着急。着急也没用,大家也不能飞过去。
常燕飞倒是挺着急的,那是他亲姑姑。想让黑猫如法炮制开阴路,叫了半天黑哥,许诺一百箱猫罐头,黑猫也没出现。——把猫往水里扔,没挠死你就不错了,还指望它不生气任劳任怨?
谢茂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真让宿贞被古菲亚怼死了,小衣只怕要遗憾很长时间。
咒术这个东西,它本来就是无视距离的超限攻击。
也不是一定要面对面咒人才管用。多少咒术大师做法千里之外,杀敌闺帷之中。
谢茂刚刚点亮了诅咒系技能树,自认比常燕飞这个似懂非懂的半吊子厉害点,当即停下脚步,以七棵天地树筑成小型防护罩,开始在随身空间里的植物基因库里的寻找咒物替代品。
想要一次性咒死古菲亚这个大BOSS,谢茂决定更谨慎一点,加上咒物更保险。
集齐十二种咒物,各自炮制完毕之后,还缺一个施法器皿。这东西是越阴邪污秽越好。
如今伦敦已成泽国,找东西极其地不容易,谢茂还是得从随身空间里找。问题在于,谢茂在未来所习皆堂皇道术,本身也不爱用邪法,他的随身空间里能有什么阴邪污秽的东西,可以充作施法器皿?
谢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在杭市勘察顶呱呱食品厂工程师杨守清死亡现场时,曾经被他收缴了一尊极其邪恶的弥勒佛像。那等邪物原本应该做法之后覆土深埋,一直以来波折不断,那东西居然就扔在随身空间里忘了处置。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谢茂数息静心,将那一尊邪神弥勒佛像取出,把十二种咒物倒扣入佛像之中。
这一次诅咒,他必须用自己的血肉作为咒力。当他拿出一把金柄银刃外饰诸宝的短刀时,在旁屏息凝神围观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太多。无非是割破手指,放一点心头血出来。
下一秒。
谢茂将左手小指齐根削断。
常燕飞与容舜都惊住了,衣飞石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不过,他仍是最镇静的一个,侍立旁侧一动不动,默默看着谢茂施法。
“以吾骨血诅咒。速死,速死,速死。”谢茂用未来古音重复了三次死亡。
他每说一次“速死”,就有一股鲜血从他尾指削落的断茬处飙出,落在咒物之上。
通常咒术成功之后,天地间会出现元炁被调整后的异象。或是晴空霹雳,或是夏日飘雪。有时候天边突然地出现一抹云霞,也都可能是咒术成功的应征。
谢茂施咒之后,没有一丝异象出现。
常燕飞只觉得汗毛倒竖。
他是修者,天人感应比普通人强,血淋在咒物上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一丝阴森的邪恶,那邪恶甚至抵住了他自身的阳炁,抵住了此刻光天化日之下的正大。
常燕飞可是堂堂正正的雷法修者!雷法是一切邪法的克星。
他居然被那丝邪恶摄住了。
容舜则清楚地看见,被倒放着的弥勒佛像,突然睁开眼,露出了一丝极其邪性的微笑。
轰隆——
极远处,突然之间黑云压城,也不见闪电破空,突然就是一道可怖的炸雷声传来。
暴雨倾盆大作。
几乎是在短短的十几秒间,暴雨就随着云层侵袭而至。
关闭捕猎之门后,城中的积水就不再增长,这一场降水量近乎变态的暴雨让海族们欢呼。
它们喜欢水,它们需要水。倘若洪水彻底淹没这个城市,它们甚至都不必再战斗。参与追捕宿贞的杀马特们也露出天助我也的欢喜,口中呼喊着海神夷拉屠的圣名,嗷嗷打了鸡血,对宿贞展开疯狂追击——
唯有古菲亚。
她看着那场从天边压下来的暴雨,任凭暴雨敲打在身上,满脸不可置信。
她漂亮的长裙以鲛绡织成,在水中根本不会显得湿润。洪水涨到了所有人的小腿肚,不说人类,连骑士的靴子都沾湿了,唯有她,海族女王古菲亚,她就似在艳阳高照的天气行走在草地上,始终光鲜亮丽,风度翩翩。
暴雨就似瓢泼而下,把古菲亚的长裙浇湿。短短三秒钟时间,古菲亚就和所有人一样成了落汤鸡。
更残忍的是,暴雨从旁人身上淋下,淌出来的依然是水。
暴雨从她身上浇灌而下,濡湿衣裙之中,淌出来的竟然是一片片深色的血渍。
多少暴雨淋在她的身上,她就淌出多少鲜血。鲜血将她脚下的洪水染红。她流出来的竟然不是海族怪物般的紫色鲜血,是鲜红色。
“夷拉屠……”古菲亚睁不开眼,她努力想要抬头看天上的至高海印,“你要抛弃我了吗?”
暴雨落在宿贞身上,她同样不可思议,伸手接住云层上泼下来的暴雨:“山川咒术。”
咒术也分很多种。
最常见的是巫神咒术,借用的是祖巫的力量。这也是最不可捉摸的一种咒术。
因为,没有人知道祖巫是怎么想的,也不确定祖巫肯不肯借下力量帮忙咒人——祖巫看人就是全凭眼缘,血脉、资质都没用。而且,自从祖巫消失之后,有人说他们是都死了,巫神咒术威力大减,远不如上古时期那么威风。
另一种,则是山川咒术。
这是一种更类似于道法的咒术,以自身为引,调动天地山川的戾气,集中诅咒某个对象,等于借天地之力碾压蝼蚁。这种咒法既不易学也不易精,对天地本源的了解要求极深,很多人连门都入不了,遑论小成大成。所以,它虽然很厉害,学它的人依然极其地少。
祖巫消失了,巫神咒术却拥有着完美的传承。山川咒术不依靠祖巫,它的修法却失传了。
就凭着常燕飞那么二三不着乱七八糟的咒术教学,再加上海族那一批神秘的海魂印,谢茂就复原了整个山川咒术体系。以骨血为引,以山川戾气作刀,成功咒杀海族女王。
“夷拉屠!”
古菲亚发出尖锐的啸叫,直上云层,与天上的至高海印形成共鸣。
“夷拉屠——!”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古菲亚衣衫紧贴躯体,满身血污,脸上也沁出鲜红的血水。
她嚎叫着,悲鸣不止。
一直笼罩在伦敦上空的两枚至高海印上下交叠,摇摇欲坠。古菲亚气竭倒地的同时,那两枚至高海印毫不留恋地破空飞去,沉落在遥远的深海之中,等待着下一任主人出现。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古菲亚。
除了宿贞,在场众人甚至都不知道古菲亚死于山川咒术。
古菲亚倒下的那一瞬,空气中的暴雨都似凝固了,只剩下哗哗拍入水中的寂寞声响。
※
谢茂耐疼的功夫一直不怎么样。
短短几秒钟时间,他就紧皱眉头,疼得额上冷汗淋漓。倘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简直都要忍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手了——断了一根手指诶,能不疼吗?
至高海印飞去深海的同时,他面前的邪神弥勒佛像也咔吱一声,化作两半。
衣飞石稳稳地接住了那一根还鲜活的断指,握在手里:“先生,您有办法……的吧?”
“什么东西你都敢伸手!”谢茂捏住他握住断指的手,勒令他即刻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