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75)
“从古至今的摄政权臣,要么如王莽、曹氏、司马氏,弄权谋逆,要么如霍光、诸葛恪,虽不曾真的篡逆,但仍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如伊尹、周公、诸葛亮这般能善始善终、流芳百世的,寥寥无几。除非你庸庸碌碌、垂拱而治,否则比起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亲王,做摄政王叔劳心劳力还不讨好,你可得想好了。”朱厚照几乎是循循善诱了。
朱厚炜以头抢地,“若能革新吏治、富国强兵,臣弟宁为商鞅,不求善终。臣弟此生永不婚娶,更不会做司马懿、曹操之流。皇兄可留下遗诏,若小王有不臣之心,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村野匹夫,皆可诛之。”
“好!”朱厚照静静地看他,“你是千岁,也算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勿要出尔反尔,令天下不耻。”
朱厚炜肃然道:“若臣背诺,天地不容。”
“哪怕是做个孤臣?”朱厚照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看他。
朱厚炜后来才想起这台词在某王朝中见过,但当下却热血上涌,斩钉截铁道:“愿为孤臣!”
这番交谈不论兄弟情义,单看政治目的,已然是达到了,朱厚炜自觉与朱厚照如今已无话可谈,又不想扰了他养病,便识趣地谢恩告退。
快步出殿门时,朱厚炜迟疑再三,仍是回头嘱咐了一句:“还请皇兄多加将息,善养龙体。”
朱厚照笑了,“你身子也不爽利,这段时日就留在宫中将养……不如还住在撷芳殿,如何?”
看着朱厚炜走远,朱厚照才召来亲信太医,“王妃还有多久发动?”
“三月之内。”
朱厚照闷咳一声,“三月啊……”
太医大气不敢出,又听朱厚照幽幽道:“孤臣做到最后,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朱厚炜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重回撷芳殿。十六年前,自己是幽闭于此的皇子,十六年后,自己是前程未卜的亲王。如今看来,竟然没多少长进。
不过,巴图鲁和丘聚被获准在他身边伺候,比起先前在通州圈禁的景况,却是好上不少。
刚收拾停当,朱厚炜便将丘聚召来,“许久不通消息,你可知骥征近来可好?”
“自寻访太妃之后,崔同知便未出京城,每日照常在锦衣卫点卯,放衙后再回府,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丘聚见朱厚炜神色稍安,又道,“不过这两日臣随着殿下入撷芳殿,外头的事情也不敢再探听,和眼瞎耳聋无甚差别了。”
朱厚炜怅然点头,“你做的不错,风口浪尖上,咱们是得谨言慎行,给自己招致祸患事小,万不能带累了旁人。”
撷芳殿一直都有人洒扫,幼时的寝殿依稀也是当年模样,朱厚炜时常感到恍惚,仿佛这十几年的惊心动魄不过一场大梦。
想起平生遭际,朱厚炜自己都觉得好笑,好像自呱呱坠地起就是个囚徒,婴孩时因魂魄不全被囚禁于躯壳之中,幼时和伴读一道被桎梏于北书堂,少年时得罪了嫡母幽闭禁中,青年时做了藩王被囿于封地,后来便是峨眉谣诼圈禁通州,再到今日,天心难测、世情如霜,紫禁春寒、烟锁蔚王。
思及此处,朱厚炜在院中那棵老梅树旁站定,问一旁的丘聚,“打个字。”
丘聚愣了愣,“困?”
朱厚炜笑笑,拿树枝在地上写,“圄、囯、困、囿、囚……”
丘聚一头雾水,朱厚炜却觉得乐不可支,在对方诡异的神色中又自嘲了片刻,便重新抖擞精神,将先前未看完的书、写完的文章、做完的手工重新拾起。
不过比起通州来,如今虽然人不能出撷芳殿,但可和外界联通,偶有几封衡州的书信往来,看守翻检一番后也就不再过问,故而朱厚炜一一给靳贵、孙清、唐寅等人报了平安,心中才微微安定。
这般返璞归真的生活,除了见不到崔骥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想到崔骥征,朱厚炜便有些不自在,自大年三十那日后,他们二人便再未见过。说起来先因相隔天涯,后因兵乱政斗频仍,他先前拟定的追求大计,并未真正实施过几次,眼下因朱厚照,又陡然生出不少变故。
倘若朱厚照不允他的请求,只让他返回藩地,那么直到崔骥征致仕,否则二人只能天各一方。
倘若朱厚照允了他的请求,让他做了一个摄政王,那么自己善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到他。
倘若朱厚照不允他,也容不得他,那么……
朱厚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理智是一回事,但他情感上还是不能接受当年那个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兄长,最终会因为皇权的倾轧对自己痛下杀手。
“殿下,”丘聚不知何时等在殿外,面上带着暧昧笑意,“臣有一物呈上。”
朱厚炜一看他那神情,心里就有数,笑骂道:“就你聪明,呈上来吧。”
丘聚嬉皮笑脸地送来一个小小的木盒,“方才一东厂的公公偷偷送来的,说是崔同知的心意。”
朱厚炜掂量那盒子,发现还很沉,打开便是一愣——盒子里装的是典型的西方器物,是个以纯金打造的船形盆,底座是个美人鱼,后舱室可以打开盛放盐和香料,这器物精巧至极,就连拉帆的水兵和看风景的贵妇都活灵活现。
见朱厚炜爱不释手,肉眼可见的雀跃,丘聚也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想到蔚王愈发无望的情路,强忍着心酸道:“这东西可不易得,难为崔公子还是记得殿下喜欢西洋器物。”
“若不是当年三宝太监带回大内的,便是近来佛郎机的贡品了。”朱厚炜小心翼翼地将船形盆放到案上,想了想,跑到院子里取了一抔梅花放到后舱室里。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
孤臣和孤家寡人的梗是来自于雍正王朝 康熙问雍正是否要做孤臣
【第八卷:孤寒】
第一章
正德十六年,北京难得地阴雨绵绵,比起江南几乎都不差什么了。横竖也出不了门,朱厚炜便自得其乐地做起了手工宅,盯着旁人同情的目光自得其乐。静养了两个月,先前因负伤和母丧导致的病痛已然大好,有相识的内侍们伺候着、崔骥征时不时关心着、先贤的典籍每日熏陶着,朱厚炜的心境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郁,偶尔还能开上几句玩笑。
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虽然这个节日宋以后日渐衰微,但在明代仍有一定的影响力,当年洪武时,朱元璋就曾经与民同乐,率群臣一同出游,牛首山上“彩幄翠帐,人流如潮”。踏青、祭祀等元素都已被清明节取代,祓禊也显得不合时宜,如今上巳节仍然留存的习俗恐怕就是宴饮了。
当年朱厚炜就曾在这小院中小兴土木,挖了沟渠、建了水车,如今倒可以用作小小的流杯馆,和牟斌、丘聚等人附庸风雅,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把戏。不过文人雅士们吟诗作对,他们却是一人讲一个笑话,若不能把众人逗笑,就得自罚一杯。
朱厚炜哪里不知他们是千方百计哄自己开心,也就跟着说了几个诸如朱月坡和朱肚皮这般冷到宁古塔的笑话,少用了些酒。
朱厚炜正看着绵绵细雨,挖空心思地想笑话,就听门外马蹄声急,料得有旨意,连忙起身相迎,却见那从前常在朱厚照身边伺候的太监带着哭腔道:“陛下病笃,宣蔚王前去侍疾。”
朱厚炜脑袋一懵,也来不及更衣收拾,匆匆上了一匹马,跟着那内宦冒雨疾驰。
惊蛰刚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和草木清新香气,可就在这万物复苏之时,仍十分年轻的帝国统治者却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出了宫城到了西苑,便是在后世都鼎鼎大名、臭名昭著的豹房,数百间房屋鳞次栉比,浮华富丽不亚于紫禁城,而大雨滂沱之中,仍能时不时听得野兽嘶吼和妇女哀泣之声,风雨交加之时听来格外瘆人。
到了一处最为隐蔽的宫室,隐约已经有人号泣,朱厚炜心慌意乱,下马时一个踉跄,被身后太监险险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