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108)
他起身踱步,突然就想起红楼梦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不禁长叹一声,转头道:“还请牟同知代跑一趟,亲自传朕的口谕,就说朕怜惜妇孺无辜,就算依照国法必将株连,但朕会让他们选,要么就依旧例发往教坊司,要么就改名换姓、远渡重洋,保留良籍,但必须自食其力、务农辟荒,锦衣玉食是再不能够了。你让他们仔细思量,务必想好了。”
牟斌有些惊愕,随即一笑,“陛下仍是这么心软。”
朱厚炜苦笑,“其实不论选哪种,都是一般的命苦,你就莫取笑我了。今日小年,帮我走完这一趟,你也早些回去团聚,免得嫂子心里骂我。”
送走牟斌,朱厚炜仍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哪怕是朱载垠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来,都没能让他展露欢颜。
一直到大年初六,朱厚炜按原定计划从东华门出宫,登上崔骥征的青纱马车,才堪堪露出些微笑影,“从大年初一我就开始请人吃席,到了今儿个,才总算蹭到了旁人的。”
崔骥征懒懒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上长的一粟一米皆为天子所有,怎么就算蹭我的?”
平素总见崔骥征一身飞鱼服,虽朱红底色衬得人面如玉,但总归带着些煞气,今日穿着紫花细布道袍,华而雅重、贵而闲逸,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的贵家公子。
朱厚炜看了几眼就不好意思再看,转头去看车外街景。
“陛下今日为何心绪不佳?”崔骥征忽而问。
朱厚炜有些讶异,摸了摸脸,“这么明显么?”
“做厂卫的,若是连察言观色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早就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崔骥征托腮看他,蹙眉不语。
见他都被自己带得不悦,朱厚炜有些懊恼,故意促狭道,“那朕再考考你揣摩上意的功夫……”
“莫不是为了兴王府一干人等吧?”崔骥征叹了声,“我总在想,陛下幼时是不是佛经念多了,整日想着普度众生,倒把我们这些人比对得像是十恶不赦的妖魔夜叉一般。”
朱厚炜笑出声来,“我倒是听闻有人诨名锦衣夜叉。”
崔骥征挑了挑眉,“那陛下你怕了么?”
“朕是真龙天子,为何会怕巡海夜叉?”朱厚炜拿腔作调,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滑稽,果然换来崔骥征一阵大笑。
说着话便到了,朱厚炜一下车就是一愣,随即疾走几步,仔细辨认,颤声道:“此处可是海淀?”
崔骥征莫名其妙,“正是。”
见周遭的宫人离得较远,朱厚炜压低声音道:“几十年后,此处会被米芾后裔买下,筑为勺园,取‘淀之水,滥觞一勺’之意,再后来会被入主中原的异族朝廷改为集贤院,一直到五百年后,会成为书院。”
见崔骥征听得入迷,朱厚炜笑了笑,“我寒窗十年考入这个书院,在这读了八年书,一直到博士,就是读无可读的意思。”
“掌通古今,鸿儒博士,这些我还是懂的。”崔骥征笑问,“以你的天资奋勉,我猜这书院应是天下第一?”
朱厚炜扬眉一笑,“那是自然,反正强过友校。”
二人沿湖踱步,崔骥征伸手指着眼前一泓清水,“我看此处风物别致,故而疏浚此水,又建堤桥亭榭,只可惜还未入春,待桃红柳绿之时,怕还会更好看些。”
朱厚炜悠然吟道:“路穷则舟,舟穷则廊,高柳掩之,一望弥际……”
崔骥征听着也是神往,“日后若是惹怒了你被免了官,我便隐居于此,神仙般的日子。”
朱厚炜低头笑,“想得美,只要不犯法不渎职,寻常人惹怒我都不会轻易罢免,何况是你?”
正说着,突然朱厚炜额心一凉,抬眼一看芦花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由天而降。
“恐怕今日臣不得不斗胆留客了。”崔骥征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陛下再为寒舍增添几分光彩。”
本想明天开个常务会的朱厚炜看着他亮晶晶的杏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就当是调休吧。
第四章
若说外间的山水还有些北方园林大气明丽的味道,亭台水榭则完完全全是江南的风致了。
下了雪,北京的正月更是寒气逼人,崔骥征却在湖畔一凉亭内支起了炉子,手法娴熟地烤肉。
“你这手艺是怎么学的?竟比蒙古人都不差什么,比巴图鲁都强多了。”朱厚炜看着肉片上滋啦啦的油光,闻着极具侵略性的扑鼻香气,发自内心地赞美。
崔骥征笑笑,“那时候跟着先帝偷溜去宣府,又一路追击小王子,就是跟蒙古人学的。”
提及死去近一年的朱厚照,朱厚炜难免有些神伤,“他若未托生在皇家,兴许真的会是个大将军也说不准。做皇帝,他累,群臣累,也累及天下,做藩王,困在封地不得自由,他也受不了。”
崔骥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可怜他?和他比,他打小千娇百宠的时候,你在撷芳殿圈禁,他做皇帝纵容小人乱政、自己荒唐的时候,你在藩地种地守城、回京了还要被圈禁。好了,终于尘埃落定,拨乱反正了,你登基之后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不论如何,他这辈子起码快活过了,你呢?”
朱厚炜笑着给炉子添了点炭火,“我觉得我过得就很快活。”
崔骥征无语,夹了一筷子肉尝了尝,满意地点了点头,往他盘中添了整整一块羊排,又温上一壶酒,“还以为你苦中作乐,搞了半天竟是乐在其中,臣多嘴僭越了。”
朱厚炜定睛看着肉上红色的粉末,不敢置信地舔了舔,惊喜道:“辣椒?”
崔骥征看着他直笑:“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东西么?其实从前你看那些杂书时就不断念叨,先帝好奇,差人找过,最后还真让佛郎机人从外藩弄来了。可惜先帝食不得辣,后来也未贡过了。这些还是我当时要来,今日果然用上了。”
朱厚炜细细品尝如今已有些陌生的味道,缓缓道:“待我重开海运,头一批要贸易的便有这辣椒,唔,再来点咖啡。”
“海运么?”崔骥征挑眉,“会有些阻力,不过要看王琼他们在南边做的怎样了。对了,我这边查到王琼也写了个调研报告,但似乎被扣下了,未曾送至御前,你要看么?”
是谁扣的,二人心知肚明,朱厚炜长叹一声,“党争,党争。也罢,回头你给我看看,他们在海疆待了那么久,应当有些收获。说起来,也不知阳明先生的父亲身子如何了,回头我让丘聚派人去关照一下。”
“从前就觉得陛下操心起来,比我娘还琐碎几分。这么大个天下,还不够你费神的?”崔骥征饮了几口酒,杏眼迷离,讲话也随性起来。
却让朱厚炜想起尚未登基、亲友俱在的从前,也跟着大块吃肉、大口饮酒。
赏雪饮酒,不知不觉暮色昏沉,二人已是微醺了。
料得崔骥征无暇治家,丘聚只好反客为主,张罗着让两位祖宗沐浴更衣,再送到屋内安顿好,出门前还未忘给朱厚炜一个鼓励的目光。
火炕已烧得挺旺,锦被香暖,二人都穿着轻薄寝衣,说不出的惬意舒服。
看着朱厚炜舒展眉眼,崔骥征忍不住伸手抚上去,“明明是个城北徐公,偏偏整日攒眉蹙额,像个小老头一般。”
“城北徐公?”朱厚炜有些困倦,一时竟没想起他是谁来。
崔骥征挑眉,“陛下竟连这个都忘了?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
“哦哦,邹忌讽齐王纳谏……”朱厚炜一顿,酒醒了一半,原来崔骥征这是要进谏了。
“唔,后头还有‘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崔骥征侧过身看他,“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陛下前世自己就是宰相之才,故而如今也十分倚重文官,甚至为了扩张内阁权力,从而打压东厂。当然,打压东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陛下怜惜阉人,并想滋生人丁。”崔骥征沉声道,“可拿王琼的事来说,内阁的权力过大,就算陛下想在内阁之内分权,可若是阁臣们都沆瀣一气,谁又来约束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