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的阳台(48)
好像是饮料喝光了,她跟同伴打了个招呼,独自往这边走来。唐月楼换了个姿势,看着她没走出人群几步,有个亚洲女孩子小跑着追了上去,两人说了几句什么,云扬搭着她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
女孩很年轻,看得出来似乎是与云扬相仿的年纪,或许还要年轻几岁,短裙短上衣,笑起来有几分温柔。
唐月楼蹙了蹙眉头,垂眼看着挂在酒杯外壁的雾气。
“现在正是沙滩上最欢乐的时候,”酒吧里人不多,调酒师在擦拭酒杯的间隙与她搭话,一口英文满是当地独特的口音,“沙滩,阳光,派对,这才是属于这里的激情。”
唐月楼有点心不在焉,敷衍地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候云扬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在吧台出神的她:“老师,过来玩啊!在海边不下水有什么意思。”
“刚刚喻良说……哦,我还没给你介绍过她呢。我刚才认识了一对女生,她俩跟咱们住得还挺近的,有个姓叶的在S大中文系教书,你们是同行,说不定还见过呢。”看得出来云扬兴致十分不错,念念叨叨地给她介绍自己刚认识的朋友,凑上来勾她的胳膊,从她手里抢酒喝。
唐老师酒量好,但不常喝酒,云扬倒是常喝,可人菜瘾大,辛辣的口感直冲味蕾,她立刻换了杯柠檬水压惊。但两人挨在一起,肤色一对比,云扬大惊失色:“我怎么好像感觉自己晒黑了呢!这防晒霜说是防晒黑,效果也没网上说的那么好用……”
“没关系,你不需要在意这个。而且,你这样也很漂亮。”
恭维话——云扬瞬间一个激灵。
唐月楼很会哄人,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唐老师那种“精心设计过的花言巧语”跟敷衍的恭维天差地别,她的目光甚至没停留在自己身上超过十秒钟,哪里就能比较出结论了。
“唐老师?”云扬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啦?”
“没事。”唐月楼把她防晒衣的一字肩往上提了提,“好不容易放个长假,去玩吧,别晒伤就好。”
云扬拉着领口,半信半疑,还想再问几句,但海边有人朝她招手呼喊,她应了一声,拿上朋友要帮忙带的饮料,打过招呼以后小跑着折返回去。
“她是谁?”调酒师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追上云扬的背影,毫不吝啬赞美,“很美的女孩子。”
“是我爱人。”唐月楼回答。
是我爱人。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当晚,她从背后搂着云扬的腰,问。
“不是吧,”云扬翻了个身,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你要是连这个都忘了,现在就给我下去。”
“我没忘。”唐月楼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缓缓收紧,埋首在她颈间,说,“七年两个月零四天。”
“还有十分钟,就是七年两个月零五天。”
她的发丝裹着淡香细细密密地裹上来,云扬心头微微一颤。
但唐月楼就这么抱着她,没说话,也没动作,柔软的嘴唇蹭在颈间,痒意从皮肤传到心底。
“别这样……”
放假前忙工作,放假后倒时差,算起来有一个星期没做了,唐月楼就算挨着她什么也不干,云扬也受不了,反手去拨弄她的头发。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从下午就觉得唐月楼恹恹的,当时被敷衍了过去没有细想,但现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之前出来玩,也没见她有水土不服这一说啊?
难道是时差没倒过来,晒出问题来了?
总不能是……云扬任她抱着,快速地把自己近几天的所作所为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哦——我懂了,我们唐老师吃醋了。”云扬乐了,凑过去吻她,从嘴唇开始,不安分地蹭到衣领半掩的锁骨,唐月楼按着她的手让她没法乱动手,云扬就动嘴,贴着她咬耳朵,“唐老师,吃醋就说出来啊,我哪里让你吃醋了,是什么程度的吃醋,还有,要我怎样‘道歉’……”
“不是吃醋,扬扬。”唐月楼低低地叹了一声,“是我害怕了。”
云扬一噎。
“……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像今天一样。”
明媚,轻快,每一根发丝都散发着名为活力的光,和夏天的阳光交缠在一起——没有人能不被你吸引。
“但是我不够好。”
九岁,虽然在现代观念里并不算差得很大,但也几乎可以隔出一个辈分,阅历、审美、三观可以差出鸿天堑,而且她会比云扬先老去,或许某天自己吸引到她的特质会消失,而云扬却会越来越成熟,越来越优秀……唐月楼从来都认为自己早已看淡了很多事,不会试图从恋人身上追求所谓“安全感”,但真正遇到一个心爱的人,没有人会不自卑。
听她缓缓剖开自己心底那一丝怅然与恐惧,云扬陷入了沉默。
“我现在需要对你说对不起,”见她低头不语,唐月楼低低地叹了一声,“因为我没有阻止你爱上别人的权利。”
昏暗灯光下,她嘴唇开合,每一个字都让云扬心软几分:“你喝醉了。”
“我没有。”
明明就是醉了,醉得有些糊涂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云扬注视她的眼睛,醉意让这双眼睛愈发温柔似水,里面除了朦胧水光,就只有云扬自己。
唐月楼现在所想,正是刚在一起那几年云扬所担心过的,那时候她自己是个前途未卜的学生,身上最值钱的是青春和理想,而唐月楼正处于人这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她距离世人所谓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有阅历沉淀下的独特魅力,也有尚未熄灭的年轻,洒脱自在,春风得意。
她有一次突发奇想,问唐月楼到底喜欢她什么,对方甚至没怎么思考,郑重其事地拉起她的手,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半小时。云扬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是没忘记纠结的初心,问她,如果自己以后变了呢?
唐月楼想了想,说:“那我想,我的取向大概会跟随你的变化而变化。”
细腻如唐月楼,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顾虑——当时的唐月楼,如果只是为了玩玩处心积虑地接近她,一套流程下来,她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地投入自以为的爱河吧。
但是唐月楼没有,她们一起度过了三年之痛、七年之痒,到云扬变成当年那个唐月楼的年纪,她在用行动向云扬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这时候,云扬才会忐忑地心想,虽然说是“爱一个人会爱她的全部”,但能让人爱这么久,大概自己也有什么旁人无法代替的闪光点吧。
可是大概所谓的“爱”就会让人双标,对自己是一套标准,对爱人就完全用不上了,她就是喜欢唐月楼的全部,喜欢她身上每根发丝每寸皮肤,喜欢她在平淡岁月中沉淀得愈发平和的脾气,她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闪光点,像搭积木一样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成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她的爱人。
“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云扬举起她的左手,掌心贴掌心,两枚戒指折射着暖光的灯光,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还差五分钟就戴了七年两个月零五天的戒指,问:“这是什么?”
虽然没明白她想做什么,唐月楼还是顺着回答:“戒指。”
“错。”云扬在空气中打了个叉,“是爱和占有。”
“你知道它刻着你的名字,就应该知道,你有这个权利。名叫‘占有欲’的权利。”
人们讨论爱与占有,探讨爱情本身,说“爱代表自由”“爱是舍身为人”,可占有欲本身似乎并没有让爱变得丑陋——我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戴上名为你的枷锁,也赋予自己被信任与被爱的权利。
唐月楼愣了愣。
“唐老师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犯傻的时候。”云扬往她怀里蹭,“想说‘我爱你’就直说,又不是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