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的阳台(36)
“我以为你了解我。”
在这种情况下,唐月楼还能维持住那份体贴细心,先给她披了一件外套,才从地上站起身,慢吞吞地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拿已经凉透的水。
那杯水明明就在茶几边缘,她却好像心不在焉,够了几次才摸到水杯,云扬冷眼旁观,没接话,等着她说下去。
唐月楼缓缓摩挲着玻璃杯的外壁,她沉吟片刻,说:“我不知道欧阳君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好像知道我的事了。”
云扬:“知道又怎样?”
“你不会觉得想远离我吗?”唐月楼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记得之前对你说过,我对‘爱’的理解和正常人有些偏差。我见过许多人对于爱情的幻想,包含着欺骗、算计,还有自作多情的自我感动,既然这种感情本身就不纯粹,为什么一定要对一个幻觉这么执着?”
“如果你说的‘正常人’是你妈妈,那我觉得这话实在有失偏颇。”云扬没让她绕进去,直截了当地反驳,“在我们正常人看来,本身就建构在算计之上的不叫爱情。”
唐月楼少见地被她的逻辑绕了进去,张了张嘴,半天没接下去。她略微皱着眉头,虽然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试图缓和气氛:“我们可以不把这个话题聊得这么沉重,我们都需要时间……”
“你看,你又想绕开话题。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你怎么能这么混蛋呢?”云扬太熟悉这种语气了,她知道如果现在不继续把话说清楚,到了明天,这大概又会成为彼此心照不宣回避的话题,然后等到她们其中一个厌烦这场暧昧不明的关系,再理所当然地一拍两散——一场露水情缘而已,没有人会为身边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伤心。
云扬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决绝的?
“你真狠心,唐月楼。”她总结道。
“早点睡吧。”唐月楼拿着水杯,起身往卧室走,默认了这句“称赞”,感觉太阳穴阵阵发疼,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我再说最后一句,说完以后我立马走人。”云扬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水杯,“咣”一下拍在茶几上,“你要是不想接受的话,你可以直接拒绝我,别给我留面子……也别给你自己留余地,就这么结束吧。”
唐月楼被她拽得一歪,撞翻了茶几上的水杯,凉透的水沿着玻璃桌面滴落,水杯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掉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闷响。
“你害怕了,唐老师。”
像是被戳穿了心事的慌乱,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随着这声不大的声响一起颤了一下,喝下的冷水随着血液流过四肢百骸,她定定地注视着云扬的眼睛,用了几秒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没有什么?说好听点,你想给彼此留出以后反悔的余地,说不好听点,不就是瞻前顾后不敢承认吗?但是为什么我就要一直都喜欢你?”云扬向前一步扯着她的领口,冷笑着质问,“你对你自己怎么那么自信啊唐老师?如果我以后哪天不喜欢你了,是不是更加证明了你那套谬论的正确性?你的逻辑可真自洽!”
唐月楼好像被她这套理论震慑住,半天没应声,云扬刚才在气头上,冷静下来以后觉得自己今天晚上虽然占了上风,但确实有点大言不惭,又一时抹不开面子,于是松开她的领口,哼笑了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
她明明没怎么用力,但唐月楼却仿佛站不稳,后退两步扶着衣架,栽进了沙发里。
就算再不冷静,云扬现在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愣了愣,想到今晚的一些细节:温度不正常的手,扶着额头时明显流露出的不舒服——还有,今晚唐月楼甚至没给她一个吻。
云扬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你、你……”她又气又急,跳脚之余觉得异常无语,“你这人是不是有病?都这样了还不说,还能能撑着揍我一顿,服了你个二百五,赶紧回卧室躺着啊,烧死你算了!”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只穿一件外衣跑回卧室翻箱倒柜地找退烧药。明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看着慌慌张张的身影,刚才那种翻涌不断的情绪似乎神奇地平息了一些,唐月楼在沙发上没动,疲惫之余,没来由地感觉有几分安心。
她记得母亲最后的日子,爱人编织的名为“爱情”的牢笼,让一个温柔明亮的人,慢慢变得阴郁、变得歇斯底里,承诺……承诺,如果明知未来充满不确定,大概率无法兑现,为什么要伤人伤己?
但是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她忽然心想。
云扬拿了药出来见她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啧”一声,没好气地嫌弃:“自己回去躺着啊,指望我抱你回去吗?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大雪天的在外边站半天,角色扮演当冰雕啊?”
唐老师可能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如此直白地嫌弃,懵了一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依言回卧室躺下。云扬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有点手忙脚乱,找退烧药就找了半天,有样学样,回想着唐月楼照顾她的样子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柜地找体温计。
“在药箱里。”唐月楼提醒她,“跟退烧药放在一起。”
“我知道。”她回来板着脸把药跟水一递,“把药吃了。”
“好……嘶,”唐月楼嘴唇刚碰到水就拿开了水杯,“扬扬,水很烫。”
云扬:“……”
“那是因为你在发烧,温度感知不正常。”她强词夺理,折返回去兑了点凉水又端回来。
唐月楼忍不住笑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云扬皱着眉头,对着光看了看体温,“三十八度五……靠,你真行,烧成这样了还跟没事人一样。”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唐月楼拉过她的手,闭上眼,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我去把客厅收拾一下,你先放手。”
“别去,好不好?”
“……好。”
云扬坐在床沿,感觉到唐月楼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她的指弯,她想把手抽出来换个姿势,唐月楼稍微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睁开眼:“扬扬?”
“我哪都不去,你好好休息。”云扬觉得这种场景有点可爱。
在人前,唐月楼好像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降低了心理防线,今晚一口气撕掉她的“画皮”,云扬反而觉得她好像变得粘人了很多——比如这种无意识却亲昵的小动作,偶尔会从波澜不惊的湖面之下探出一个头,让人觉得新奇又惊喜。
“我肩膀上的疤,是我妈妈烫出来的。”唐月楼忽然说。
云扬一愣。
“她产后抑郁,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那时候我四岁,在房间里画画,她拿着倒了开水的茶壶进来倒水,忽然发病,想要杀了我,家里的保姆反应很及时,把我抢了过来。”
唐月楼的声音轻如叹息,仿佛沉浸在回忆里,目光放得缥缈又遥远。
“她曾经是个才华斐然的艺术家,也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而唐瑞天——我的父亲,是个利欲熏心、高傲自大的无耻之徒,他看上了我母亲家里的财势,想方设法地让我母亲爱上他,在得到我外公财产之后终于原形毕露。”
说到这里,唐月楼笑了一下:“但如果不是为了我,她应该会和唐瑞天离婚,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云扬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想起了梦里童年的那个雨夜,想起了妈妈在自己耳边的哭泣,想起了无数次的争吵……她和唐月楼交握的手紧了紧,沉默许久,说:“这句话可能有无数人对你说起过,但是这不是你的错。”
“就像你说的那样——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如果你愿意,总会有别的东西来填满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