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高能(下)(59)
“古巴?他去古巴处理什么?”李维斯愕然。
宗铭咬了一口雪糕,感叹道:“岳父真是我今生的楷模,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哪儿来那么大正义感,现在懂了,都特么是遗传啊,你们老李家祖传的忧国忧民、情操高尚……”
“我妈才姓李。”李维斯纠正他,“Reeves家以前姓得是荣。”
“呃——”宗铭被雪糕噎了一下,翻了翻眼睛继续道,“总之岳父现在是亚瑟资本驻古巴分部的财务总监,他昨天临时收到伊藤健太的邮件赶去蒙坦戈贝找你,凌晨等不到你的消息只好先回古巴处理公务,以免引起上级的怀疑。上午我和阿菡、焦磊碰过头以后亲自通过安全网络和他取得联系,他说晚上会想办法回费城来看你,和你好好谈谈。”
伊登居然混到古巴分部去了,这怕不是巧合吧……李维斯隐约产生了一个猜测,结果宗铭跟他猜得一模一样:“虽然我还没有和岳父深入地聊过,但我觉得他出于某种原因可能已经盯着亚瑟资本很多年了,说不定已经发觉了鲨鱼岛的存在。他费尽心机从亚瑟总部调到古巴分部,很可能就是为了进一步调查史宾赛家族。”
李维斯附和地点头,他现在已经对自己这个亲爹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敬畏之情,但是……“你为什么要叫他岳父?”
“啊?那不然呢?”宗铭迟疑道,“总不好叫‘爸’吧?那样岳母可能就不太高兴了。直呼姓名不礼貌,叫荣先生他又未必爱听……”
“我不是说这个。”李维斯抬起身,正经脸道:“我说你是不是默认我嫁给你了,所以才叫他岳父?”
宗铭一愣,眨眨眼,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连忙正直脸澄清道:“没有没有……那我以后跟你一样叫他Eden吧?哎你别不信,我是多么光明磊落一个汉子,怎么会动这种小心眼儿?”
李维斯将信将疑,宗铭笑着搓了搓他的短毛,岔开话题道:“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
一说吃饭李维斯脑海里莫名闪现出了霍克躺在泥泞中黑血四溢的模样,压抑地干呕了一下,皱眉道:“不,不想吃。”
宗铭笑容微敛,抚着他的额头道:“那件事你尽量不要去想,等身体好点我会给你申请心理治疗。总之记住,你没有错,你当时的判断非常正确,行为非常果断,换成是我也不会做得更好……懂吗?”
李维斯深呼吸,点头,鼻腔里幻觉的血腥气渐渐淡去,发抖的右手也慢慢平静下来。
“再睡一会儿吧,什么时候想吃我再给你弄。”宗铭给他理了理枕头,打开手机继续念了起来。
还好这次他换了一篇正常宅斗,李维斯闭上眼睛,在他沉稳的男低音中沉沉睡了过去。
八点李维斯被于天河叫醒,做了简单的检查,终于忍着恶心吃了一杯橘子布丁。
糖分安慰了他虚弱的身体,当伊登趁着夜色悄悄走进病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并做好了迎接真相的准备。
“现在想来,当年的我太年轻,做事太极端,对你和你母亲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伊登坐在李维斯床脚的椅子上,因为昨晚彻夜奔波,脸色十分疲倦,“换做现在我也许会有更好的选择,但在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离你们母子远一点,尽量远一点,最好永远不把灾祸带给你们。”
他掏了根烟,并没有点燃,就这样在手指间松松地夹着。李维斯注意到那里的皮肤颜色和周围明显不同,可见这些年他心思沉重,染上了很重的烟瘾。
伊登捏着烟卷,眼神悠远,仿佛正将自己的思绪带回遥远的过去:“这件事的起因,大约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清朝末年,荣家在广州是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四代同堂,人丁兴旺。荣老太爷年纪轻轻便高瞻远瞩,趁着民族资本主义刚刚兴起的时机在纺织、印染、药材等行业大展身手,为荣氏家族闯出一片新天地。
荣家长房长子荣靳之本应继承家业,继续将家族发扬光大,但他无心从商,自幼受西洋学堂熏陶,却对现代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荣老太爷为人开明,认为学医治病救人乃是善举,当下斥资将他送往欧洲留学,学习西方先进的医学知识。
荣靳之天资聪慧,先后在英、法、德等国留学,毕业后受京都帝大学医学部邀请赴日本任教,并继续自己的专业研究。
“京都帝大学?”李维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那不是伊藤健太的祖父,伊藤光曾经求学的地方吗?”
“你知道伊藤光?”伊登有些意外,点点头道,“伊藤光确实曾经是荣靳之的学生,他比荣靳之小几岁,两人名为师徒,其实情同兄弟。不过……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非常脆弱的,尤其在民族大义面前。不久之后他们就因为立场不同而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
抗战爆发之后,荣靳之辞去日本医学院的职务,归国在北平一家医院任职。虽然他相貌温雅、性格慈和,但和所有荣家子弟一样,内心性烈如火、嫉恶如仇。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三省相继沦陷,他不顾院长劝阻只身前往东北,利用家族势力为抗日救国运动奔走,甚至背着父亲加入东北抗日联军,亲赴前线为游击队筹集药品并担任军医。
荣家大少的头衔为他带来很多便利,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危险,不久之后,荣靳之的大名便上了日伪军的搜捕名单。
转眼到了1939年,局势越来越严峻,抗日联军游击队遭受日军重创,荣靳之几次险些被捕。1941年,他在地下组织的掩护下从黑龙江转移至内蒙,由苏联红军运作从海拉尔出境避难,取道苏俄,数月之后辗转到达香港。
在抗日联军中荣靳之偶遇了自己留学时的一名学妹,两人在战火中暗生情愫,在组织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彼时他的妻子刚刚怀孕,妊娠反应强烈因此无法和他一起逃难,只好在老乡的掩护下留在当地农村休养身体。荣靳之放心不下妻儿,到苏联之后托人传信向父亲求救,荣老太爷当机立断,以做生意为名亲自北上,动用无数资源将儿媳妇从黑龙江接回了广州。
1941年冬,荣靳之与身怀六甲的妻子隔水相望,一个在广州,一个在香港,憧憬着即将到来的重逢,憧憬着一家三口即将过上的幸福的生活。
他们谁也不知道,半年多前的那次分离,已是他们人生的永别。
第199章 S7 E17.生死札
“其实在1938年广州大轰炸以后, 荣老太爷便将大半产业转移到了香港和海外, 由二子、三子以及女儿打理。”
费城郊区的病房里,伊登坐在椅子中讲述着:“1941年,他将荣靳之的妻子接回广州之后, 本已联系好了香港那边英国教会开办的妇产医院,想把她送去由自己的二儿媳和三儿媳共同照顾。但大少奶奶的身体太弱了,支撑着回到广州之后便差点流产, 荣老太爷怕舟车颠簸大小不保, 自己将来没法面对归家的儿子,便退掉了香港的病房, 亲自与老妻留在广州陪产。”
长期颠沛流离的战地生活摧毁了大少奶奶的健康,尤其在怀孕以后, 她整日担惊受怕,随公爹南归的路上几次昏厥, 每每梦到丈夫被押送刑场,死在日军刺刀之下。
好在荣老太爷为人开明,对长子选择如此艰难的人生道路并不苛责, 反而全力支持, 对儿媳更是呵护有加。入冬之后,香港方面终于传来消息,说荣靳之安全到港,只是因为广州已经沦陷,日军横行, 暂时不敢公开返家。
大少奶奶终于放下心来,荣老太爷也松了一口长气,他决定等儿媳生产之携全家一同赴港,与长子团聚。
然而厄运似乎总是伴随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族,1941年12月25日,噩耗传来,香港沦陷。
荣靳之的儿子呱呱坠地,迎接这个小婴儿的却是南国最寒冷的冬天。
荣家三个儿子陷在香港,商行倒闭,资产被日军查封侵占,只有女儿当时在英国经商,暂时尚未受到波及。荣老太爷一夜白头,动用所有渠道联系到荣靳之,让他们设法去英国和妹妹会和。荣靳之与两个弟弟商议之后,决定让三弟带着剩余的现金和本票去英国,自己和二弟回广州照顾父母妻儿,再设法从内地出国。
冬春之交,荣靳之和他的二弟兵分两路,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趁着日军遣返广州难民的机会去往久违的家乡。
“他没能回来,是吗?”李维斯几乎已经猜到了剩下的故事,“荣靳之,我记得这个名字,应该是曾祖父的父亲对吗?”
“你还记得这个?”伊登有些意外,随即点头道,“是的,他就是我的曾祖父,算是你的高祖父。”
“他是不是死在了珠江岸边的南石头惩戒所里?”
伊登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离开香港的水路并不通往广州,而是通往地狱。”
香港沦陷之后资源匮乏,入不敷出,日军开始将1938年以来逃到香港的广州人遣返。一部分难民走得是水路,也就是日军组织的“官方”线路,也有一部分人不相信日军,选择从陆路“偷渡”回去。
当时的荣靳之也不知道那条路更安全,为了两兄弟不至于全部遇难,便与二弟各选了一条路走。
数月之后,二弟历尽千辛万苦,以失去一条胳膊为代价通过陆路回到了广州,而荣靳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宗铭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才沉沉开口:“资料记载,香港沦陷之前有一百五十万人口,日占末期变成六十多万,减少的八十多万人里有近二十多万是广州难民,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被遣返的途中神秘消失了。”
“是的。”伊登瞥了一眼自己无法形容的儿媳……女婿……儿婿——算了随便吧——说道,“荣靳之就是其中之一。”
“你是怎么知道他被关进了南石头惩戒所?”李维斯忽然想起自己频繁梦到的场景,讷讷道,“奇怪了,我好像经常梦到难民被遣返的场景,珠江、大帆船、石墙、太阳旗……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简直像亲眼见过一样!”
“因为你确实亲眼见过。”伊登叹了口气,道,“让我继续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1942年春,荣家二少爷回到广州,多方打听也没找到兄长的下落,而广州的局势一天天吃紧,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喝随时面临丧命的风险。荣老太爷忍痛决定举家迁走,万一长子遭遇不幸,起码要把他唯一的孩子保下来。
战火中的家族分外凄惨,也分外团结,荣家二少支持父亲带着母亲与大嫂去英国避难,但自己曾经答应过大哥要一起回家,现在荣靳之没回来,他就不能走。
兄弟情深,荣老太爷拗不过自己的二儿子,只好同意他一个人留下等着大哥,自己带领一家老小远渡重洋去英国和三儿子以及女儿会和。
一行人在海上漂了数月,里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英国,谁知纳粹的战火已经烧到了那里,英国的局势也开始恶化,荣氏开办的工厂和商行陆续倒闭,全家入不敷出。
再这么下去,不等仗打完整个家族就败落了,荣老太爷多方计划,决定去当时相对稳定的美国发展。为了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和老妻带走了长媳和小孙子,把一对儿女留在英国,继续寻找翻身的机会。
自此,整个荣家分成了三支,荣老太爷带着荣靳之一脉在美国扎根,荣家三少和大小姐在英国从商,而荣家二少则留在国内,经历了抗战、内战、十年浩劫,成了新中国的一份子。
此后的大半个世纪,这三支人马各自发展,随着局势动荡、血缘稀释而彻底失去了联系,留在美国的那一支更是改姓为“Reeves”,变成了标准的美国公民。
“所以,我们就是荣靳之一脉的后人,你的曾祖父就是当年荣家大少的独生子。”伊登说,“关于家族旧事我原本知道的并不多,你曾祖父记事的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他也只是在荣老太爷口中听说过一些片段,转述给我的更是少之又少。”
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凝重,轻声说:“我真正了解这些事,知道我们荣家承受的这些苦难与仇恨,是在和你母亲结婚以后。”
伊登在高中时代便认识了李维斯的母亲李珍,因为相近的血统,相似的性格,两个人很快便互相产生了好感。考上同一所大学以后,他们更是立刻坠入爱河,如胶似漆地粘在了一起。
频繁的约会导致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李珍怀孕了。彼时伊登不过二十一岁,刚刚考上商学院的研究生。
Reeves家和李家都保持着一定的中国传统,既然有了孩子,两个人又如此相爱,双方家长顺理成章地为他们举办了婚礼。蜜月过后,这对新婚小夫妻从学生宿舍搬了出来,租了一个小公寓建立小家,伊登的父亲便将儿子从小到大的书籍玩具统统打包给他寄了过去。
说到这里伊登忽然打住了,低眉敛目,似乎陷在了某种深刻的回忆里。
宗铭等了片刻,打开一罐咖啡递过去。伊登仿佛被他惊醒了了,抬眼说了一声“谢谢”,继续道:“我在收拾父亲寄给我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个小木箱。箱子里装着一捆用油纸包裹的手札,我怕是什么重要文件,便打电话问父亲要不要寄回去,结果他说那是爷爷生前留给我的,指明要让我继承,所以这些年家里其他人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包括他自己在内。”
李维斯心中一动,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伊登呷了一口咖啡,沙哑地说:“那是荣靳之的日记,确切地说,是他和一个叫于骅的记者共同撰写的《南石头集中营札记》。”
1942年初,荣靳之乘坐一种船头画着红色圆圈,俗称“大眼鸡”的三轭帆船从水路去往广州,上岸之前被驻守广州的日军以“检疫”为名扣押在了珠江边的南石头惩戒所。
和他一起被扣下的,还有一名年轻的记者——于骅。
于骅也是广州人,中学毕业后在香港《申报》工作,这次是想回老家探亲才傻乎乎上了日军的贼船。他随身带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将“大眼鸡船”从香港出发以后沿路发生的一切都用照片记录了下来。而荣靳之有写日记的习惯,在船上闲来无事,写了许多沿途见闻以及自己的回忆。
两人一个爱拍一个爱写,惺惺相惜,逐渐变成了好朋友。
进入南石头惩戒所以后,他们被分在同一个监房里,更是共同见证和记载了“波字第8604部 队”对返乡难民做下的不见天日的暴行。
也正是在那里,荣靳之遇到了他曾经的学生——伊藤光。
伊藤光当时受极端军国主义思想的熏陶,变得完全不可理喻,先是试图说服荣靳之为波字第8604部 队服务,遭到拒绝以后又威胁他要曝光他共产党的身份,把他送到东北受审。
荣靳之始终没有屈服,甚至没有绝望,他在被关进集中营以后就意识到这些难民可能都出不去了,日军恐怕从始至终就没打算送他们回广州,之所以用“遣返”的名义把他们从香港赶出来,不过是为了缓解港岛的生存压力,顺便给波字第8604部 队提供大量的实验活体而已。
一想到望眼欲穿的家人,襁褓之中的儿子,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他想设法带着难民逃出去,但这里驻扎着大批日军,守卫极为森严,连和外界联系的机会都没有,遑论逃走。
他唯一的希望,只有伊藤光。
他熟悉这个年轻的医学生,在医学部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他相信这个曾经发誓治病救人的年轻人并未彻底泯灭人性,只要设法将之从极端军国主义思想当中唤醒,就能帮难民们逃离南石头集中营。
“他成功了?”李维斯想起伊藤健太的讲述,伊藤光最后因为难民逃亡而被遣返回本土受审,差点死于非命……
难道是荣靳之说服了他?
“算是成功了吧。”伊登苦笑了一下,说,“他用自己的死说服了伊藤光——当亲手把他的大脑从颅腔中取出来的时候,伊藤光顿悟了,向上级隐藏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帮难民传递信息给广州民众,并间接帮助了他们的大逃亡。”
“虽然绝大多数难民最终都被杀害,活下来的也因为各种传染病而死亡,但荣靳之毕竟还是成功了。他让南石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让仅剩的几千名难民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他也让伊藤光找到了人性的救赎,彻底背叛了心中曾经坚如铁石的军国主义思想。”
“只是,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200章 S7 E18.茕茕路
那是一个最黑暗的年代, 也是一个最光辉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里, 卑鄙者肆无忌惮地显露出了他们的卑鄙,伟大者也毫不畏惧地展现出了他们的伟大。
伊藤光在重遇荣靳之以前,从未怀疑过自己神圣的信仰, 从未质疑过天皇的英明。那些愚弱的中国人在他眼中就像家畜一样卑微,像蛆虫一样肮脏,他从未把他们当做和自己一样平等的存在, 从不觉得那些死在手术台上的生物也配称之为“人”。
直到他有一天在那些“家畜”中发现了自己曾经仰望的, 甚至奉为神明的老师——荣靳之。
在他的记忆中,荣靳之一向是养尊处优、温文尔雅的, 双目永远湛亮,嘴角永远带着微笑, 即使上课遇到打瞌睡的学生,也从来不像其他日本老师一样严厉地训斥, 反而会关心你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昨夜温书温得太晚。
“人体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尤其是你的大脑。”荣靳之曾经对他说, “伊藤君, 你要学会善待自己聪明的大脑,不要强迫它在疲劳抵触的状态下运转。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你要学会和自己的求知欲达成和解,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