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7)
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李公馆里那些不相干的闲杂人等都不在,这不免让闫桓松了口气,他向来不擅长于那帮老家伙打交道,被说烦了当场翻脸也是有可能的。李奉安说是从欧洲回来,带了很好的红茶请他品尝,实际是为了什么闫桓也能猜到一二,他故意不提,端着李府精美的茶具,自顾自地喝着茶。
李奉安客套了几句,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小闫,你这两天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闫桓慢悠悠地把茶具放到茶几上,看了他一眼:“风声,什么风声?”
李奉安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神色,忽而又笑了,像只老狐狸似的:“想必你是察觉了,而且也解决掉了,是不是?”
闫桓扭过头去,不想看他眼角堆积的褶子,也不说话,只是跷着腿,手指交叉着放在腿上,像是出神的样子。
“唉,看样子你大哥是要出手了,”李奉安换了副感伤的口吻道,“闫老当年怎么就放心把千山会交给了他。”
闫桓的眼皮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从李奉安提到“你大哥”几个字时,他心里就洪水猛兽般涌起切齿的恨意,再听到“千山会”,他的牙根咬得便更紧,昔日恩怨过往皆从眼前浮现,但这起伏的心绪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除了捏得发青的指节,表面看起来依旧是毫无波澜。
“听说你前几天……”闫桓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就着李奉安递过的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后继续说道,“包了一个小明星?”
“小明星?”李奉安收回火机,笑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然的抽动,“闫少是很久不看电视了吧,他可不是什么小明星。”
闫桓不以为意地将烟灰洒在大厅昂贵的地毯上,抬起下巴,略带鄙视地看着他:“他有多红对我来说不重要。怎么,你没被他弄死,不太甘心?”他说着,将手中的半截烟插进了茶杯里,“画眉?他的嗓子应该不错。”
李奉安笑得更加难看,却仍是在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没想到会栽在这条阴沟里,本以为闫老过世后千山会是一天不如一天,谁知道事到如今,到处都有那群鸟的踪迹,不知不觉竟已势可通天。”
他斜觑着闫桓的脸色,又坐得近了些:“小闫,不是李叔挑拨你们兄弟的关系,”他挥手让佣人换去了闫桓面前的茶具,又堆出长辈般慈祥的笑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些事不得不提醒你。闫礼跟我不过是些小过节,他真正要对付的……”
“是我。”闫桓接道,他抬起眼皮冷淡地看了李奉安一眼,“我家的家事不劳您老费心,下个月的货就要到了,到时候我再来拜访。”
出门的时候,陆华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闫桓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冷不丁地说道:“把音乐关了!”
陆华忙不迭关掉了车里的音乐,察觉他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闫少,现在去哪?”
闫桓半闭着眼睛报了个地址。
“咦?那不是大少爷……”陆华的疑问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
闫桓收回手,拿出手帕擦了擦,冷笑道:“大少爷?他是大少爷,那我算什么。”
陆华讪讪地摸了摸发麻的脸颊:“抱歉,我说错话了。”
闫桓靠在座位上,抬了抬下巴:“开车吧。”
闫礼住的地方跟从前差不多,还是一间中高档的公寓,远比不上闫桓名下的任何一处房产气派,倒像是个普通白领住的地方。闫桓没有带多余的手下,自己慢慢踱到那间公寓门口,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戳响了门铃。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他算是千山会唯一一个有着公开身份的“鸟”,也是闫礼的亲信,白鹭。他对着闫桓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会长在屋里等您。”
公寓里一片黑暗,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重的窗帘蒙得严严实实,也没有电灯。闫桓喜欢黑暗,因为他比别人看的清楚,他甚至不需要白鹭引路,自在地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在自己家一样大踏步走进了闫礼的书房。
这种让常人喘不过气的黑暗,无疑是闫家两兄弟少有的共同癖好之一。
说起来促成他们喜暗怕光的人还是闫老爷子,闫老年轻时一直做的是半黑不白的生意,却偏偏喜欢用条子那套教育自家儿子,犯了错一律不打骂,只用最强的灯光对着孩子的眼睛明晃晃地照着,整夜不给睡觉。闫桓有时候想起来也纳闷,自己居然没有因此落下眼疾,但他从此是极怕强光。闫礼吃的苦头比他还要多,现在是连太阳也不想晒,只能缩在黑暗的屋子里,点着如豆般的小灯。
闫桓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看着书桌对面坐在椅子里的瘦削男人,破天荒地笑了笑:“叫我来,有什么事?”
男人因为许久不见天日,肤色白得吓人,脸瘦得凹陷了下去,还没开口,就先捂住嘴咳嗽了起来。
白鹭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将一小杯药水递给了他,闫礼双手捧着喝了下去,才渐渐止住了咳,苍白的脸颊上咳得有些发红,转向了闫桓:“二弟,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闫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闫会长,恕我直言,我们闫家只有我这一个继承人。说起闫少,是不会有人想到你的,这些关系不必攀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闫礼低着头闷声笑了笑:“好吧,闫少。”他笑完后脸色又转回阴沉,“不管你信不信,父亲将所有产业留给你,我是没有怨恨的。”
闫桓冷冷地看着他,也不接腔。
闫礼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父亲之所以把千山会留给我,是想我帮你。你如今事业虽然做得大,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手下……”
“你手下的那些高招我都见识了,”闫桓话语略带讽刺地说道,“千山会早已不是曾经的千山会了,老头子的那点东西不都被你败光了么。你还剩下几只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恐怕连二十只都不到了吧。”
“闫桓,”闫礼向他逼近了一步,“你是要毁了我们最后和解的机会么?你现在还有机会反悔,我可以不计较你杀了我那几名手下的事。”
闫桓终于将正脸转了过来,“啧”了一声:“大哥,我最后这么叫你一次,你看清楚,我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差点被你弄死的小屁孩了。”他走上去,扯过男人的衣领,极近地对着他病弱的面容,从齿缝间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现在根本就没有资格来威胁我。”
他说完,一手将男人推开,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又停住,似笑非笑的:“对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心思花在门铃这种小把戏上,”他将上衣口袋里的那支笔丢了出去,“闫礼,你可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第 13 章
13.
这天傍晚就开始淅沥沥地下着雨,越下越大,竟没有要停的意思,闫桓把沾了雨水的外套随手丢给管家,而后满脸阴郁地向楼上幽暗的房间走去。
男人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窗帘拉着,整个房间都随着屏幕闪动而明明暗暗,男人英俊的轮廓还像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只是眼神空洞。闫桓眉宇间难以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然后走上去,关掉了电视开关。突如其来的黑暗让男人微微张开了嘴巴,有些吃惊地把视线转向他,闫桓重重地坐到他身边,抱起手冷冷地打量着他。
他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段又深又长的窄巷,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他那时几乎已经踏入死亡,却在深渊的边缘抓住了男人的手。再后来,他就失去了这个人一切的音讯。
这十年的时间,闫桓去过很多地方,先是在非洲待了两年,后来又去了美洲,从风光旖旎的开普敦搬到了污水横流的底特律。对他来说这些地方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充满了肮脏的,下贱的,最低等的欲望。他接触到了父亲所有的生意,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这些东西比他想象得更加庞大,也更加复杂。他在处理这些事务上积攒了不少经验,以至于当父亲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只稍稍茫然了一下,很快就回国接下了闫家庞大的产业。
从前跟着闫七爷的那些人非常惊讶于这位小少爷成长的速度,不论是他的个头,还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平心而论,闫桓绝对比不上当年的闫七爷那样行事狠辣,只是他的眉宇间常年有些阴郁忧愁的影子,好像是被什么心事压着,总是一副不痛快的样子。
然而这位脾气古怪,好像看谁都不顺眼的小少爷却莫名地很讨各色男男女女的喜欢,这些年有的是人想要往他床上爬,可惜闫少在挑选床伴这方面一直苛刻得久负盛名。他的全部精力仿佛都花在了另外一件事上,动用大量的人手寻找一个人,一个没有任何资料档案的人。
回国后,闫桓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收购了东方饭店,这间颇具历史的老饭店显然没有什么多余的价值,闫桓买下它也并非为了经营,只是会在无聊的时候去顶楼,走进那间套房,将窗帘拉开半边,而后一个人躺到那张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大床上。
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着那个男人,想得近乎绝望,他想那个人的眼睛、嘴唇,想他的手掌抚摸过自己腿根时带来的战栗和悸动。他说不清自己对那个人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怀念,感激,爱慕,还是□□。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在被心底的欲望折磨得最痛苦的时候,曾经驱车去了迈阿密,闫家在那里投资了大批颇具规模的□□业,他在一堆形形□□金迷纸醉的顶级秀场里参透了性事的全部真谛。可等到俱乐部按照他所要求的,送来一些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时,他却又忽然倒足了胃口,把那些英俊男模一股脑赶了出去。
他猜想自己那长期扭曲而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已经近乎畸形,畸形到他没法对着其他人产生□□,只能无数次回忆着逃亡的那个夜晚来抚慰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满足和释放,然而释放之后却是深深的空虚和无力感。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在这样虚无的意淫和□□中度过一生的时候,手下终于传来了找到苍鹰下落的消息。
闫桓没有想到的是,突如其来的喜悦之后迎来的却是更加惨痛的打击,手下带来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苍鹰,或者说,只是个跟苍鹰有着相似外表,连神智都不太清醒的男人。
闫桓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痴傻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苍鹰的事实,很显然,男人之后还是落到了千山会的手里,那份本来为他准备的神经性毒素被注射进了男人的体内,他不止丧失了全部记忆,连同正常的思维和判断能力也都被药物破坏了。曾经千山会的王牌,食物链的顶端,被折断了翅膀,像团垃圾一样丢到了角落里。
闫桓当然知道闫礼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自己,他也确实被狠狠地报复了,在辗转了多个国家的医院无果之后,他曾经想干脆一枪打死这个窝窝囊囊的傻子算了,免得他披着苍鹰的皮囊在自己面前碍眼。可最后,他还是把男人带回了家,锁进了这间有窗户的密室里。他想人虽然是傻了,可或许本能还在,如果不让他随时看到窗外,他可能会很着急。
起先,他还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后来他骨子里的暴虐欲不知怎么的就被触发了。他痛恨男人这副神智不清的样子,痛恨他居然想不起自己,痛恨他连句话也不会说。他打他,咬他,用恶毒的话羞辱他,最后又气喘吁吁地跟他滚在一起,哭着把头埋到他怀里。
从黑暗中来看,男人的瞳孔还是跟以前一样闪闪发光,闫桓看了他很久,轻轻叫了一声:“林泱。”他花了很多时间去找男人加入千山会之前的资料,最后却只记下了他的名字。
男人听了之后,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突然凑过来在他嘴唇上蹭了蹭。
【H部分还是……你们懂的】
男人放松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
“你什么都不知道。”闫桓这样说着,突然莫名暴怒起来,狠狠地抽了男人一个耳光。
男人的脸上立刻浮起五道指印,他吃惊地捂住脸,看着闫桓,那眼神像是个委屈的孩子。闫桓又后悔了,他怔怔地看着男人,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窝成一团:“我要的是林泱,不是你,不是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是真的想哭了,鼻腔又酸又涩,眼眶发涨,眼泪沿着下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深色的床单上。男人迟疑地在他腿上拍了拍,像是表示安慰。闫桓抬起脸,看着他半边红肿的面颊,沉默了许久,才俯过身去,在他脸上肿起的地方亲了亲。
这在他一贯的行径中,简直是破天荒的温柔了,男人抖了抖,在这短暂的温存中微微闭上了眼睛,可突然,他又被胸口的疼痛惊醒,呜咽着叫了一声。闫桓不准他做过多的挣扎,按住他的肩膀,又重重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这一次结结实实地把男人咬出了血,他心里那股气这才消散了点,终于流着眼泪,舔着嘴角微腥的血气沉沉睡去了。
第 14 章
14.
然而男人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微微偏过头,看着闫桓的脸,又发起呆来。清晨初升的朝阳温暖而和煦,从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窗帘分割出细碎的光斑,映在雪白的墙壁上。
闫桓长期暴躁而阴郁的心绪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缓解,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勾过男人的脖子摸了摸他柔软的短发,许久没有说话。男人也老实而安静地抱着他的腰,两个人半坐半躺地依靠在一起,简直就像情侣一样。
这种时候电话的铃声简直是过于突兀了,闫桓顿了顿,松开手臂,面色不佳地拿起电话:“喂。”
“少爷,那批货……”那边的声音嘈杂而急切,“条子好像拿到了线报,我们码头这边被看得很紧。”
“什么?”闫桓掐了掐眉心,一瞬的怒气过后又放冷了话语,“货现在到哪了?”
那边小声报了个暗号,闫桓轻舒了口气:“很好,你让他们先就近到X码头卸货,我会派人去那边接应。”
“是,少爷。”
挂了电话,闫桓面色不佳地坐起身开始穿衣服,这批货是一笔不小的生意,为此已经做了半年的计划,是容不得差池的。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安排了备用的计划,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手下不知何时竟混入了警方的线人,如果千山会的啄木鸟还在,想要找出那条害虫是轻而易举,可惜,那个骄傲的男人也死了。
闫桓像是牙痛般轻轻啧了一声,绕过床头,捡起地上铁链的一端,向男人走过去,拉起他的脚踝,男人露出惧怕的神色,“唔唔”着向后退。闫桓对着他身边的床垫捶了一记,不耐地喝出声:“别惹我生气!”
他粗鲁地给男人带上脚镣,然后就急冲冲地出了门。
几名管事的老家伙果然都在一楼的客厅里等着他了,闫桓对着他们的脸先是打了几个呵欠,然后没事人似的向餐厅走去,悠哉地吃着温热的早餐。
“少爷,”陈明同满脸倦色地开口道,“下面的场子被查封了三四个,有一批南非的货也被截了,看来那边是来真的了。”
另外几个也纷纷点头说了类似的话,个个都是满面愁容,好像闫家破落指日可待一般。闫桓只是听着,头也不点,小口喝着牛奶,更不说话。
“少爷,”陈明同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如果千山会肯帮忙,渡过这次难关应该不成问题,依我看,是不是……”
闫桓不轻不重地放下杯子,冷笑了一声:“千山会?你要我去找闫礼合作?”
他抬起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着实太像当年的闫七爷,陈明同微微一惊,再不敢接话。
“不瞒你们说,昨天,我去过闫礼那里,”闫桓看向众人,微微一笑,“其实我没有你们想的那样小心眼,不会因为他当年想要杀我,就怀恨到现在。如果千山会确实还有些本事,我并不介意跟他们合作。”
“可惜,闫礼打的根本不是合作的主意,”闫桓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带着几分不屑的低笑,“不然,他就不会把射频传感仪装在门铃上,想要偷走我的指纹去开我的货仓。”
“这……”
不等旁人说话,闫桓又重重“哼”了一声:“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胃口太大,行事也不知道收敛。现在全国都知道A城在查走私,风口浪尖上,你们都给我小心一点。”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一边的管家韩固立刻为他披上外套,闫桓咳了一声,又转过头来,比了个手势:“我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事解决,老头子的忌日要到了,想必你们也不想到时候太难看。”
“是!”
天气晴朗,温度却奇低,闫桓跑了货仓和码头两个地方,就被风吹得头有些发痛,鼻子也有些塞了。陆华忙前忙后地给他找来了温水和药片,他却转手就把药片暗暗地扔了。这种戒心他养成了好几年,现在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即使这个年轻人没有值得防备的地方,他也是不敢懈怠的。
本以为裹着风衣就足够御寒,在车上也把空调调到了最高,可仍是无济于事,傍晚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不时地吸鼻子了。
家庭医生来得很快,简单的问诊之后就给他开了药,列了禁忌食谱。厨房按着食谱指示重新上了菜,闫桓却因为味觉寡淡,根本没动筷子,稍稍交代了几句,就又拖着步子走上了楼。
二楼走廊尽头就是闫桓的卧室,和林泱所在的那间可以看到星光的房间不同,这里布置得黑暗阴沉,一走进去就是满满的压抑感。闫桓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一个人慢慢扶着墙向卧室里间走去,只觉得鼻腔内呼的气都是灼热的,头更是痛得几欲裂开。不知是怎么摔在了床垫上,怎么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