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6)
她斯文地咀嚼,吞咽,巧克力奶香很重,吃多了会腻,玫瑰不过分甜,回甘清淡悠长,两者搭配刚好均衡。
她接着切下一块,花了宝贵的几秒钟端详对面男人的脸。确实英俊,立体,轮廓硬朗,在镜头前或照片里会更具优势,不笑时有距离感,笑起来又透着迷人的烟火气,轻佻得不出格,有所保留的漫不经心。
她收回视线,夸了一句:“这蛋糕好好吃。”
“是吧。”
“讲讲你喜欢的人吧。”
“为什么?”
“爱听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这我理解。”他把吐司撕开,泡在浓稠热烫的番茄汤里,和炖烂的牛腩肉、胡萝卜和洋葱搅拌均匀,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吹凉。“我一女性朋友也这样。”
“普通朋友?”
“比普通更近些,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像我亲妹一样。”
“按照电视剧的套路你俩应该能成,青梅竹马。”
“还有另外一个竹马。”
“两男一女?那是三角恋了。”
康崇笑了:“真要是这剧情也有点儿意思,可惜不是。”
“不是?”她一挑眉:“噢,差点忘了,你喜欢男的。我能再点个冰淇淋吗?”
“当然,请便。”
她翻阅起菜单,话题继续。“你告白了么?”
“没有。”他抽了一张纸巾:“我没想好,还在犹豫。”
“你怕他是直的,不接受你?”
“有这一方面吧。”
“我能理解,”她说:“但你要明白,你晚告白一天,就少快活一天。人生多短暂啊。”
“你说得简单。我们两家家长都相互认识,我妈爱跟他妈一块儿逛街。”
“你俩搞对象碍着她俩逛街了是怎么的?”
康崇被她角度刁钻的反问逗乐了,“冰淇淋完了再点个别的?”
“那我过几天得请回来,男女平等。”
“那你还是别了,总跟年轻靓丽的单身女性出来约会显得我很不正经。”
她终于也笑了,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仰,翘起二郎腿来,不忘抚平裙摆。“你这人蛮有趣,长得又帅,我决定立刻删你微信,省得我将来找着对象了,他第一个针对你。”
谈话间,屋外飘起雨丝,俄而变得密集,淅淅沥沥。餐厅内有些正打算离开的客人,见此情景不得已坐了回去,再待一会儿。
康崇吃完饭,漱了口,看一眼时钟,又把手机重新倒扣回桌上,推向烟盒和打火机。
“我想说的是,万事都求个结果。喜欢女孩,结果就是跟她结婚,养育后代,白头偕老四世同堂,一辈子这么过。但是换成男的,结果就不一样了。目标没了,你俩没法结婚,也不用生孩子,传统思想中世俗的人生模板被彻底推翻,所有那些你认为规划好的、顺应天意就能水到渠成的事儿现在完全成了另一种走向,你不知道该怎么走,既没有想象也没有参考。喜欢了,告白;告白了,在一起。接下来呢?道阻且长,要面临的问题太多了。并且往后的五六十年,你们的关系将持续停留在这个阶段,没有经历彼此身份变化和不断磨合的这么一个过程,能够维系感情的条件会越来越少。
“更何况我们俩的关系……不一般。前二十年都是稳定的,二十年,我甚至以为是‘恒定’的,这个安全区太安逸、太舒适了,导致我没有勇气催化它,让它质变,我怕自己一旦失败,会承受不了颠覆性的后果。
“起初我特别迷茫,几乎有点儿惊慌。奇了怪了,我从来都只喜欢女孩儿,怎么忽然对他有反应了呢?男的,还是我发小,我简直对不起他。我接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异常’,第一时间不去怀疑自己,我想,问题或许出在他身上。不对,不能怨他,他没有错,怨他那头长发。是那一缕长长的头发在某个容易失误的时刻给了我一种冲击,一种错觉。问题一定在头发上。
“结果我尝试向他表达之后,他咔嚓一下把头发剪了,自己剪的,我吓坏了,紧接着就是后悔,我到现在还后悔,我说的是人话?他从小到大都留着的头发,留那么长,那么久,那么珍贵,说剪就剪了,像某种预兆。他是想配合我证明什么?因为照顾我的感受所以那么轻易就割舍了吗?他怎么能这样呢?他图什么?我图什么?
“后来我想通了。我若是告白了,他选择我,本质上是选择了一种与既定观念截然不同的生活,无论陪他走到最后的是不是我,我和他都无路可退。假如这不是他想要的,或者他压根儿没做好心理准备,我不会擅自拖他下水。我希望他待在岸上。
“我喜欢他。他对我好。他不需要和我一起冒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头发再想留长,得花多少年呢?”
雨声愈发嘈杂,愈发寂静。落地窗外天光黯淡,街景一片混沌,陆续有浑身湿透的行人到屋檐下避雨,没要紧事的干脆就进来喝杯咖啡。他们旁边空出的桌位重新坐满了人,水汽瞬间袭来。
女孩沉思良久,道:“你错了。”
“照这么说,爱情本身就有不确定性,异性恋和同性恋都是爱情,都变幻莫测,不可预计。异性恋和同性恋都会吵架,和好,劈腿,原谅,冷战,疲倦,×生活不和谐,有人被渣一千次,有人备胎一万年,同性恋不一定伟大,异性恋不一定优越,在一起不代表圆满,没在一起也不代表失败,没人规定怎样好,怎样不好,你有权利评判,没资格替别人做决定。”
她把翠绿的薄荷叶从冰淇淋球上摘下来,丢进嘴里。
“好玄的一男的。”她扭了扭脖子:“看上去又直又渣,心思还挺深沉。”
第11章
吃完了冰淇淋,两人来到室外,在屋檐下寻一处无人的角落,赏雨抽烟。康崇在点火前不知怎地灵光乍现,抖出纸盒的两支烟分给女孩一支,她先是怔了一下,极短的瞬息,随后便浮现笑容,姿势熟稔地接过去,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就着康崇递来的火点燃,俨然是个老手,浅啜一口,朝稠密的雨幕喷出一缕迷离的雾。
此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了,有就是穿雨衣的小孩,在泥洼里踩水,溅得满脸还在蹦跶,撒欢儿,家长远远瞧着,也笑,不管;再就是热衷耍酷的初高中生,淋湿的校服像无处安放的情怀一样紧紧贴在身上,男孩子撑开外套给女孩子挡雨,过一会儿又扔了,两个人在滂沱大雨里相互喊话,内容不重要,反正没人追究。
康崇舒爽地出了口气。他的衬衫里灌满了风。
女孩默不作声,慢步走进雨里,执意把烟蒂丢进街角的垃圾桶,回来和他说:“走了啊。”
康崇看她一眼:“车不好叫。”
“我叫好了。”她冲他晃晃手机,并问:“你呢?”
“我在这儿等雨停,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回去加班。”
他的头发沾湿了些,用手随便一抹,掀到额头以上,露出浓黑整齐的眉毛,和那双总是慵懒散漫,若即若离的眼睛。可她明白,有那么几件事,他是明确和在意的。
所以她说:“祝你好运啦。”
“也祝你顺利。”
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冒雨驶来,靠路边停下了,他目送她走,临别时和他挥了下手,他也回敬,然后互相删除了联系方式。
这样的告别已有多次,他也渐渐学会从容。捏着熄灭的烟蒂枯站片刻,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提示音响了五声,被人接通。
“喂?”
嗓子有点哑,伴随着轻柔到黏人的鼻息,反应慢了半拍,一听就在睡觉。他忍不住笑起来,问:“午睡呢?”
“知道你还打……”
电波那头连接着阴天里昏晦的房间,门户紧闭,静谧安宁,景允腿夹着被子从床上爬起,磨磨蹭蹭地,揉着眼睛嘟囔:“有什么事?”
“没事。”康崇说:“下雨了。”
“嗯。”那边咕咚喝了口水,声音被浸得清澈润泽:“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样子……你现在在哪儿?”
“在外面。”
“带伞没有?”
“没,用不着。”
景允吸了吸鼻子,两个问句连着,毫无迟疑,也可能是没醒:“我给你送一把?”
康崇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他的一只耳朵盛满风和雨,一只耳朵藏着静默的欢喜。
“你听。”
他声音湿漉漉、沉甸甸的,像积蓄了许多雨水,棉花,叹息和不宣于口的想念。
“我这边下得好大啊。”
康崇拒绝了景允送伞的提议,雨停之后叫了个同城送,给他买了块据女孩说很好吃的雪山蛋糕。
景允觉得他有毛病,被甜得皱着脸,又挺高兴。
相亲的事儿俩人都没再提。他们小心翼翼地观望着、规避着彼此心中那条线,唯恐触犯,逾越,代价是牺牲掉二十年来珍视的一切。
谁都不敢妄自试探线的那边是什么。或许是雷池。
或许是伊甸。
一场及时雨使得连日来一路高歌猛进的暑热消停了几日,安然度过六月末尾,到了七月死灰复燃,还比之前烧得更旺。
而在这让人颓靡又躁郁的时节,康崇的预言不幸应验——陈蜜柑果真分手了。
景允在单位看到微信,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赶巧了下班回家在小区遇见那乌鸦嘴,急忙从钱包里抠出个五毛钢镚,照着脸往上砸。
“怎么就怪我了?”康崇敏捷地闪身,双手合十接住凶器,苦笑道:“我看人很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的不灵坏的灵。”
景允泄了气,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冰镇的酸奶味苏打水,分给康崇一瓶。
两个人站在小区花园外,身后是爬满藤蔓的游廊,不知是葡萄还是别的什么植物,密密匝匝的叶子将整条甬道严实包裹,隔绝了热浪和阳光,有不少大人带着自家小孩在里面乘凉。路遇几位熟识的老邻居,他俩一一点头问好,有个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眼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去年没了老伴儿,如今常和其他老人作伴,散步闲聊,身子骨倒还硬朗。
晚风吹来别人家的饭菜香,他俩找了条没人的长椅坐下,小口喝苏打水。康崇看着景允撑在膝盖上的手腕,用拇指和中指圈住丈量,叹道:“你怎么这么瘦。”
景允被他摸了一下,强忍着没躲开,以前和现在的心态完全是两样,两种处境,那块皮肤都泛起潮红,他佯作无心模样,偷瞄一眼康崇扎在皮带里窄而瘦的腰腹,突出的喉结和肩胛骨,头一扭,磕绊着说:“你,你还背着我去健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