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5)
两人沿一条灰蒙蒙的老旧街道步行,道路狭窄,曲折,要边走边留意没有牵绳的狗和乱停乱放的自行车,两旁的房屋都是老式矮楼,最高不超过三层,坐北朝南,统一户型,外墙粉刷成极富年代感的深褐色,透过半包围式阳台能轻易看见里面的客厅,打赤膊的中年男人坐在小于其庞大身形多倍的板凳上看电视,摇动蒲扇,饭桌上摆着一盘现切的西瓜。院子里种了几棵挺拔秀气的白杨树,年复一年地荫蔽着全家人平淡而满足的生活。
前方路势趋低,迎来一个弧度缓和的下坡,风变大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出了这片居民区,就到他们熟悉的那家冷面店了。
店开了近十年,没怎么扩建,规模不大,回头客多。老板娘是朝鲜族人,身材苗条,穿衣打扮干练利落,明明是开饭店的,身上也没有烟气和油污,让人心生好感,能说一口地道流利、口音纯正的普通话,有个比他们小几岁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
老板娘认出他俩,忙从后厨钻了出来,手在接下来的围裙上擦擦,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好久不见了噢!”
她有点发福了,皮肤倒是挺滋润,笑起来眯眯眼,头发染了黑,烫了卷,显得年轻,慈爱地拥抱了康崇,也抱了景允,像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
她记性也不差,没有在景允背后摸到那一束长长的、柔顺的头发,十分惊诧:“怎么没了?”
景允腼腆地笑。
高中三年,景允康崇和陈蜜柑总喜欢在晚自习前的大课间跑出来吃饭,有段时间捎着康崇的时任女友。犹记得那是个和陈蜜柑性格迥异的文静女孩,讲话细声细气,学习好,脸也漂亮,有点挑食。她还误以为景允和陈蜜柑是一对。他们谈了一个学期就分手了。
后来康崇又短暂而浮躁地交往过不少女孩,走马观花似的,每个都不长久。景允鲜少干涉他感情方面的事,不打听,不过问,不如说是有意回避。
“那女孩没跟你们一起来啊?”老板端来一份免费赠送的餐前开胃小菜,辣白菜和萝卜。用巴掌大的碟子盛着,切成条状,裹满红艳艳的辣椒酱,辣、甜和咸三种味道的比例调配得均衡完美,哪一样都不过头。她腌酱菜很有一手,会单独封袋售卖,有不少人专程来买。
“哪个女孩?哦陈蜜柑,”康崇夹了口菜,搁下筷子比划:“是那个小姑娘吧?蘑菇头,戴眼镜,这儿有颗痣,叽叽喳喳的话一堆。”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她不是你女朋友。”
康崇指着景允:“也不是他的。”
阿姨啧啧摇头:“那你俩真的不行。”
康崇翻弄菜单:“点菜吧阿姨。”
景允趴在桌子上,耸着肩膀,笑个没完没了。
他们点了两份冷面,两瓶汽水,五花肉炒年糕,可乐饼,紫菜卷。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坐在隔壁桌四个穿着时髦的少年开始聊天,是韩国人,讲韩语。景允无心地听了一耳朵,勉强听懂一个词儿。他端起杯子喝凉茶。
康崇从刚才就一直在回微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烦。问他是谁,又把表情一收,好声好气地说:“我妈,让我周末去相亲。”
景允点了点头:“也差不多到岁数了。”
“嗯,咱妈让你相了吗?我觉得不会吧,她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没有,第一次我说不愿意,后来她就再没提这茬儿。”
“多好。我也想去你家。”
“那你嫁过来吧。”
“瞧你说的,我不能倒插门儿吗?”
景允还是笑,却比之前淡了,他低下头试图掩饰,上扬的嘴角一点点放平,不能下垂得太明显,得端起来,叫人看不出罅隙和端倪。
冷面先上,用不锈钢碗装,显得朴素爽快,冷水洗开的面条圆润劲道,配西红柿,黄瓜丝,火腿片,半个温泉蛋,泡在酸甜可口的汤里,撒上一层白芝麻,就什么菜都好下肚。
五花肉炒年糕紧随其后,是这家店的招牌,来客必点。五花肉肥瘦适中,在不断翻炒的过程中香味一点点渗透进年糕内部,吃之前用筷子夹着,先在浓厚的汤汁里滚一圈,让它通体沾满酱料,肉和年糕同时入口,嚼起来柔中带韧,特别容易满足。
可乐饼上来的时候,个头不小,鼓鼓囊囊的,康崇拿餐刀在中间画了个十字,把它切成四块,露出融了奶油的土豆泥散热,同时悄声和景允道:“隔壁聊挺嗨啊,能听懂吗。”
景允喝了口冷面汤:“我就能听懂一个‘哥’。”
康崇脆生生地咬紫菜卷,金黄色的油渣落下来:“他们是兄弟?”
“不是吧。”景允说:“我记得他们那边……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表达亲密和要好的兄弟也叫对方‘哥’,那种铁瓷,好朋友,或者其他……很近的关系。”
风扇旋转着吹过头顶,后颈的汗水尚未蒸发彻底,一片湿凉。
白炽灯下,沉默短暂如同呼吸,景允的腿在桌底碰到康崇的膝盖,他不动了,没法安然倚靠,也撤不回去。
“哥。”
他突然开口,声音喏喏的。
“别去相亲好吗。”
第9章
话音落下,久久没人捡起,景允垂着脑袋,不看康崇的脸。
他闷声不吭,突然间伸出手抓杯子,一口气喝光了里面放温了的凉茶,喝得猛了,差点儿呛住。
放下空杯,康崇赶紧给他续满,特别有眼力见儿,提壶的手有点儿发抖。
两人相顾无言。店里开了电视,放新闻,广告,八点档肥皂剧,老板娘不爱看,一连换好几个台。
直到面前的盘碗被风吹干,芝士和辣酱的表面都凝固,康崇的脚底才摩擦一下地面,问:“你周末有事儿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两个间隔不长、幅度不大的动作中藏着能容纳千言万语的空隙,他却不曾吐露分毫。
康崇托着下巴看他,眉毛皱起来往一处勾,许久才开解,舒展,仿佛心知肚明的释然。
景允说:“你就当我有吧。”
他叹了声气,深长而纵容。
隔壁那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们吃完了饭,簇拥在柜台前买单,有说有笑的,聒噪归聒噪,还挺懂礼貌,每个人都不忘跟老板娘鞠躬,道别。
她热情地把他们送至门口,回到柜台,见他俩也来结账,满面笑意仍未消散:“吃好了?”
“好啦。”
“以后要常来哦。”
“好呀。”
康崇扫码付钱,放回手机,掏出烟盒,一套动作娴熟连贯,刚把烟头叼在嘴里,被眼疾手快的老板娘一巴掌拍掉。
“你这孩子真是!”她倏地沉下脸,佯作凶恶:“老大不小了,不晓得爱惜身体!少抽一点!”
口头上训斥着,手往柜台底下摸索,塑料袋稀里哗啦响了半晌,她拿出两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柑橘,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俩,一人一只。
景允的那只梗上生了片油绿的叶子,他掂了掂,分量感占满整个掌心,坑坑洼洼的表皮外裹了层滑腻的天然果蜡,捏起来能感觉到内部果肉的充实和柔软;凑到鼻子前贴近了闻,清冽的、酸涩的甘甜,好像刚从树上采下来没多久,带着田园中植物和泥土的芬芳。
“给,拿着路上吃,饭后清清口。很甜的。”她信誓旦旦,不容置疑:“有了这个就不馋烟啦。”
两个人拿着橘子回家,握在手里走了一路。
景允照例在洗完澡后看书,湿着头发,点亮书桌上的台灯,敞开卧室的窗,动手剥那颗橘子,把白白的橘络小心地捻下来,搁在一整片花瓣状的橘皮上,和茶杯、抽纸一起摆在远离书本的地方。跟大多生活节奏快而浮躁的年轻人不同,他的书桌布置得特别整洁,一目了然,简简单单几样东西,书,笔墨,小型绿色盆栽,甚至没有电脑,因为书桌就是用来读书的,目的单一得近乎纯粹,不放任何与“应当在这张桌子上从事的活动”无关的物件,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他还喜欢写信,摘抄,收集唱片和邮票,仿佛活在上个世纪的爱好。回想起他的十八岁生日,康崇利用暑假打了俩月的工,买了张爵士乐黑胶唱片送他当礼物,送完才发现还要买唱片机,穷得当场出离愤怒,景允哭笑不得,还给他一双限量版球鞋。
那双鞋他穿旧了也没丢,至今保存完好,连同鞋盒收在床底;那张唱片景允也从来没拆封,包着报纸塞在书架上,哪怕歌曲早已听过。
今天楼上那家小孩没练钢琴,他早早入睡,一夜安宁,直到凌晨四点被一场梦惊醒,干躺着翻来覆去,再无困意,索性换掉汗湿的衣服,喝了杯凉白开,去阳台上发呆。
凉风裹着水汽,吹拂他的眉眼,天阴欲雨,空中蓄起厚重的积雨云,青灰色的晨雾柔柔罩住半个飒城,远近的风景都瞧不分明。
他在围栏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该抽根烟打发时间,又想起自己其实不会。
这天是星期六,一大早康崇就冒雨回公司加班,企图假借工作名义逃避自己遭受多方插手的悲惨私人感情生活,想不到没躲过,母亲一通夺命来电直接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女方已经在公司附近一家西餐厅等候,无论如何必须去见。
小姑娘先到了,不去确实不合礼数,康崇这么想着,在公司洗手间象征性地梳了梳头,洗了洗脸,凑合检查了一下衣领袖口是否干净,摘掉领带揣进兜里,衬衫胸前口袋的边儿上别着支钢笔,吊儿郎当地去了。
“对不起。”他到了先说:“我买单。”
坐姿端庄的女孩儿小口喝着咖啡,翻起眼皮细细端详了他一阵,直白地回:“喊你来又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掏钱。”
他莫名其妙地挨了句怼,在双人桌对面坐下,叫来侍者点了一份番茄牛腩炖菜和法式吐司的配餐当做午饭,问她:“你似乎不太待见我啊?”
他只把这当成午饭,吃完回去加班,至于吃的时候对面有没有人,都无所谓。
反正不是景允。
“还行。”
女孩长相不俗,通称的高级气质,穿了条黑色的连衣裙,冷白肤色,戴纯银的首饰,背包靠在身侧。她要了份甜点,同样无所谓地答:“你长得挺帅的,比我先前相的那些加一块儿都帅,凭这一点我就待见。”
“那你呢?待见我么?”
“不好说。”他耸耸肩,半真半假地笑:“我可能更待见男的。”
第10章
侍者端来女孩要的甜点,造型挺别致,是个莓红色的三角形,两指来宽,包边儿用的是白巧克力,混着咬起来咯吱作响的饼干碎屑,中心是层层叠叠用奶油砌起来的玫瑰蛋糕。她横着握叉子,稍一使劲,斩下三角形的其中一角,切口边缘整齐,糕体绵软蓬松,气孔小而密集,被碾压之后缓慢回弹。